Alfred Tennyson (1809-1892)
《悼念集》
阿尔弗雷德·丁尼生/著
张定浩/译
第11章
明媚之船,从意大利的港口启程
驶过温和宁静的海的平原,
载着我所失去的亚瑟被爱着的遗骸,
请扬起你的翅膀,送他回来。
把他带给家里那些徒然
哀悼的人;轻快的航速
弄皱了你桅杆的倒影,带着
他的灵柩,穿过滚滚浪涛。
愿整个夜晚没有狂风侵扰
你的滑动龙骨,直到晨星,明亮
如我们纯粹的爱,穿过晨曦
在带露的甲板上铺洒它的微光。
愿四方的星光能点亮航程;
睡吧,温柔的天空,在船首入睡;
睡吧,温柔的海风,就像如今的他那样安睡,
我的朋友,我挚爱的兄弟;
我的亚瑟,我再也无法见到他,
直至我鳏居生涯的尽头;
我爱他超出了手足的情谊,
就像一个儿子爱着他的母亲。
第19章
你来了,我哭泣已久:这微风
推动你的船帆,而我的祷词
也像这细细游动的气息,
吹拂着你越过孤寂的海洋。
因为我在心里看见你穿越
这一圈圈海平线的束缚,
周而复始,日落日出,
快来,你带来我爱的一切。
此后,无论你在哪儿远航,
我的祝福都如一道光,
日夜投射于广漠的海面,
如一座守护你还乡的灯塔。
无论暴风雨怎样在海中肆虐,
愿它赦免你,神圣的小船;
愿温馨的露珠悄然
自群星深处滴落,在夏夜。
这项仁慈的使命已实现,
你带来如此珍贵的遗骨;
在我鳏居人生的终点处,
尘归尘,我将再次与他相见。
第29章
我一点都不会妒忌
这缺乏高贵愤怒的囚徒,
这出生于笼中的红雀,
从未见识过夏日的林地:
我不妒忌那野兽
它在无尽的时间里尽情放纵,
不受负罪感的约束,
从未有可供唤醒的良知;
也不妒忌那所谓的幸福,
那从未缔结过誓约的心
只会在怠惰的野草中沉滞,
我不妒忌任何冷漠生出的安宁。
我坚持这一点,无论发生什么;
越是悲痛,我对此感受越深;
宁可爱过又失去
也不愿从未爱过。
第33章
当拉撒路离开存骸窟,
返回到玛利亚的家中,
他曾被问道——是否曾渴望
听见她在他墓畔的悲哭?
“兄弟,那四天你在哪里?”
而他关于死后情景的回复
那必将在赞美之上又增赞美的记录,
并不曾流传下来。
邻人们从家中走出来相见,
街道上欢乐声沸腾,
一种庄严的愉快甚至达臻
橄榄山紫色的峰巅。
瞧,基督曾令一个人复活!
唯有他有幸经受过天启;
但他说不出什么;或是
某物封住了福音书作者的唇。
第34章
她眼里住满无声的崇敬,
心里容不下别的意念,
但,他曾是死者,然后他坐在那里,
带他回来的那个人也坐在那里。
而一种深爱取代了
其余的一切,当她的热烈目光
游走在兄弟活生生的脸庞,
并落在真生命之上。
所有微妙的想法,所有好奇的敬畏,
已被喜悦全然压倒,
她屈身,抹救世主的脚
用极贵的香膏,用泪水。
三重赐福给那些虔诚祈祷的生命,
给那些在更高的爱中得以持久的爱者;
什么样的灵魂可以如此纯粹自足,
或也能像他们这样蒙受幸福?
45章
如果睡眠与死亡确为一体,
每一颗心灵所闭合的花瓣都将沉睡,
在一些漫长的恍惚状态里
越过生命轮回中的全部幽暗;
失去肉体的心灵
难以意识到时间的流逝,
而往昔未被记载的踪迹
也将会融入花朵不断变化的色泽中:
那么对人类而言就没有什么会失去;
所以,那灵魂的寂静花园
布满图案缤纷的花瓣,它们记载了
有生命以来的整个尘世;
而爱将持续,纯粹而完整
如他在这短暂时空中给予我的爱,
并将随着曙光中的灵魂一同苏醒
在又一个精神世界的起点。
第49章
每个看起来各自独立的灵魂,
将在它的轨道上运转,并再度
把自我的边界统统消融,随后将坠落,
汇入浩瀚浑茫的总体式的灵魂。
无论信仰是否含混如所有的不堪:
永恒的形体仍会从一切灵魂中
拣选出永恒的灵魂,
而当我们相遇时我将认出他:
我们将在无尽的宴席中坐下,
相互享受彼此的善:
是什么样恢弘的梦能忍心刺伤
那在尘世属于爱神的柔情?他寻找,至少
在最后的和最尖锐的高处,
在我们的灵逐渐消散之前,
在靠岸处,他寻求一个拥抱和道别:
“珍重!我们把自我弃绝在光中。”
第51章
艺术,自然以及学派,
听凭它们随意的影响闪过,
像许多颤动着的鱼叉上的寒光
搅动斑驳的池塘:
思想最轻的波动将难以把握,
幻觉最弱的涟漪散开,
歌声最细微的呼吸将会
使沉闷的表面泛起波纹。
顺着你的目光搜寻,走你自己的路,
但你不要去责备风
那令死水荡出涟漪的风,
那用柔软铅笔写就的影戏。
在所有幻觉的希望与恐惧下方,
唉,我的悲哀潜入深底
咽喑而行,将我生活的根基
淹没在泪水中。
第56章
我们仍旧相信,以某种方式
善将成为恶不可更改的终点,
无论本性的折磨,意志的罪孽,
抑或信仰的危机,肉欲的侵蚀;
相信万事俱有其目标;
相信没有生命会被毁坏
会被当作垃圾投向虚空,
当上帝完成了他的工作;
相信没有一条虫豸被白白劈开,
没有一只飞蛾带着徒然的渴求
皱缩于徒劳的烈火,
或是仅仅成全他人的利益;
瞧,我们一无所知,
我只能相信善终将降临
在最后——遥远的——终端,降临于众生,
而每个冬天都会变为春天。
我这样梦想着:但我是什么?
一个婴孩在黑夜里哭喊:
一个婴孩哭求着光明,
没有语言,唯有哭泣。
英国诗人阿尔弗雷德·丁尼生(Alfred Tenyson, 1809-1892) 童年并不幸福,进入剑桥大学后可谓度过了人生中最快乐的几年,而这快乐大部分来自他结交了亚瑟·亨利·哈勒姆。哈勒姆既是丁尼生志同道合的挚友,又是最早肯定丁尼生诗歌天赋的批评家,还与丁尼生的妹妹订立了婚约。但是两人相识五年后,哈勒姆因突发脑溢血逝世,年仅二十二岁。 《悼念集》中的诗歌陆续写于哈勒姆逝世后的十余年间,不仅记录了丁尼生从悲恸抱憾到重新振作的心境变化,还记录了他对信仰的怀疑与再度坚定,被T.S.艾略特称为“—部日记式的整体”。《悼念集》既有充沛直接的情感,又有深邃的静观沉思,而以精湛的诗艺出之,达到了形式与内容的完美结合。《悼念集》之前,丁尼生因批评界的恶评曾一度停止公开发表诗作;《悼念集》之后,好评如潮,丁尼生一举成为国民诗人,并接替华兹华斯继任桂冠诗人。
译者张定浩,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笔名waits,写诗和文章,现居上海。著有评论集《既见君子:过去时代的诗与人》《取瑟而歌》《孟子读法》《爱欲与哀矜》《无形之物》《倾盖集》《批评的准备》等;译有《我:六次非演讲》《悼念集》;出版有诗集《我喜爱一切不彻底的事物》《山中》。
阿尔弗雷德·丁尼生著 张定浩译
上海文艺出版社 2021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