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鹏:幽灵的新装与未来的决择

2022-11-17 01:06

小编按:2022年10月29日晚,杨鹏老师应“应当学术沙龙”邀请,谈对陈嘉映老师《走出唯一真理观》和《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的看法。子云老师就讲座中相关问题,再深入访谈杨鹏老师。小编整理访谈文字,分享给朋友们。本文有27389字,阅读时间约需要40分钟左右,为了方便阅读,再发布时,小编区分了提问和回答的字体

子云昨晚(1029日)你在应当沙龙讨论《走出唯一真理观》《此在素描》,提到一些重要问题,我觉得有必要再深入。你在讲座中,讨论了四个问题,我认为每一个问题,都值得再深入讨论:一是历史主义的问题;二是人性是被给定的还是自我创造的问题;三是历史的方向性问题;四是如何看待陈老师倡导的人生-社会观。

杨鹏:前三个问题是哲学大问题,古往今来都有辩论。陈老师倡导的人生-社会观,建立在他对这三个问题的原有解答的选择上。但是要说明一下,我并没有读完陈老师所有文章和书籍。今天讨论,只是针对陈老师这两篇文章,只是两篇文章的读后感,没有完整性,只是点上点评,不代表对陈老师所有学术作品的分析。

历史主义幽灵

子云:我从第一个问题开始,历史主义的问题。陈老师《走出唯一真理观》中有这段话:


有不同的道,从前有不同的道,现在有不同的道,将来还有不同的道。重要的问题不是找到唯一的道,而是这些不同的道之间怎样呼应,怎样交流,怎样斗争。你要是坚持说,哲学要的就是唯一的真理体系,那我不得不说,哲学已经死了。


这段话被放在他《走出唯一真理观》书中辑一的开头,也许可看作是他核心思想的表达。


我的问题是:如果不同历史阶段有不同的道(真理),如果真理是历史流变的,这还是真理吗?我们如何评价陈老师这种历史主义的真理观

杨鹏:陈老师用了“道”这个概念,可惜没有定义。是老子《道德经》“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中创生万物与秩序的本源-本体之“道”?还是商鞅《商君书》中“治世不一道”中的治国之“道”?用概念而不定义,其实很难讨论。陈老师没有定义,我们姑且先模糊理解为“道理”或“真理”吧。

陈老师“从前有不同的道,现在有不同的道,将来还有不同的道”的观念,是非常古老的观念。其古老性正好说明,历史主义的观念本身是超越历史的。我举***思想史的例子。

时间是什么?为什么说God在时间之外?

商鞅历史主义

《商君书·更法》中说:

——“三代不同礼而王,五霸不同法而霸。故知者作法,而愚者制焉;贤者更礼,而不肖者拘焉。”

——“前世不同教,何古之法?帝王不相复,何礼之循?伏羲神农教而不诛,黄帝尧舜诛而不怒,及至文武,各当时而立法,因事而制礼。礼法以时而定,制令各顺其宜,兵甲器备各便其用。”

商鞅法家认为,不同时代有不同之道,当根据时代变化,寻求合适的变法。法家变法思想的依据,就是法随道变,道变法亦变。“道”在“时间”中变化,治国之道在时间中调整。

子云:中国法家是历史主义的,陈老师也是历史主义的。陈老师似乎仍在商鞅历史主义框架中,认为历史处于变迁中,不同时代要适应不同时代的道理,重在与时俱进。陈老师欣赏的适应性,是不是法家当时而立法,因事而制礼的思想?但陈老师没有把自己的历史主义追源到先秦法家思想。


杨鹏:陈老师没有提到他思想中可能的商鞅法家历史主义模因,也没有提到他的思想与马学历史主义的内在相通。

我们在中学都学过马学历史阶段论,原始社会-奴隶制社会-封建制社会-资本主义社会-共产主义社会五阶段论。

中国法家历史主义,与德俄马学历史主义结合在一起,塑造了多数中国人的历史主义思维。

子云:陈老师是海德格尔专家,他文章中很少涉及中国法家和马学,他受法家和马学历史主义的影响是潜在的?


杨鹏:朝廷倡导的国家哲学,往往就是社会主流哲学,支配教育和舆论,谁都难免受其影响。

思想输入有一个特征,输入者寻找与自己原有思想共鸣的思想要素,借以论证和强化原有的自己,而不习惯寻求输入矛盾的思想要素来颠覆和更新自己。

陈老师讲历史主义,学术上不一定是从中国法家和马学进入的,可能是从海德格尔的“时间-历史主义”进入的,但仍是“异名同谓”的各种历史主义的聚会,是中国法家历史主义、马学历史主义与海德格尔历史主义的同理拥抱,是东西方历史主义幽灵的同类相求。历史主义并非陈老师原创,他是带着同理心而被古老的历史主义幽灵附体。

子云:陈老师是谦谦君子,我把幽灵当成中性词理解。如果陈老师被历史主义古老幽灵附体,那么评价陈老师历史主义,就变成对历史主义幽灵进行评价了。


陈老师把历史主义哲学,把普遍主义不当成哲学,并用这种历史主义的哲学来反对普遍主义的哲学,如何评价呢?

表相与本质?

什么是哲学?

杨鹏:历史主义不是哲学,而是哲学的叛逆。

子云:历史主义不是哲学,怎么理解?


杨鹏:这涉及哲学的原意。按古希腊对“哲学”Philosophia的原初定义,历史主义不是哲学。

“哲学”起于古希腊,指“爱智慧”。什么是古希腊人定义的“智慧”?我们以古希腊哲学奠基人毕达哥拉斯(大约前570年-前495年)、柏拉图(约前 428年-前348年)为例。

据说毕达哥拉斯是第一位将自己称为哲学家philosophos的人。毕达哥拉斯用演绎法证明了几何学中的毕达哥拉斯定理(中国称勾股定理),直角三角形斜边平方等于两直角边平方之和,a²+b²=c²。毕达哥拉斯还提出了“万物皆数”的数论哲学,认为宇宙万物遵循数的法则。毕达哥拉斯塑造了人类普遍主义的数论-理性主义思维。

谁是哲学家?像毕达哥拉斯一样能发现几何定律的人,能洞察到事物变化现象背后不变的数学法则的人。哲学家以理性求真理,什么是真理?毕达哥拉斯定理a²+b²=c² 是具体真理的一种发现,“万物皆数”的哲学观点指向数的秩序的真理。现象背后的数的秩序,是怎么来的?这就是真理之源。

柏拉图《理想国》(约写于公元前375 年,当时中国的商鞅大约15岁)继承毕达哥拉斯数论思想,将数的世界抽象为理念世界,强化了永恒的理念世界与生灭的现象世界的两分法世界观,恒定的本质与流变的现象两分的世界观,确立了哲学的概念:以人之理性寻求自然之理性,寻求现象背后的更深层的、永恒的、普遍的、本质的理性知识。哲学的起源,是普遍主义的。

对毕达哥拉斯、柏拉图来说,人对现象世界的经验感知,只是无根流变的“意见”,不能算永恒的、理性的、哲学的“知识”。“意见”不是“知识”。

陈老师倡导的古老的历史主义,是把人对流变现象的经验感知绝对化,传达的不是毕达哥拉斯永恒之数的“知识”,不是柏拉图永恒理念的“知识”,只属于柏拉图眼中的关于流变事物的“意见”

按毕达哥拉斯、柏拉图的“哲学”定义,西方后现代的多数“哲学家”,所有持历史主义立场的学者都不是哲学家,而是反哲学的“现象家”或者“意见家”

站在历史主义的流沙上,跟着现象生生灭灭,表达着流变的“欲望-意志-意志”,失去寻求永恒之数与永恒之理的心力与方向,这不是哲学,而是对西方伟大的理性哲学传统的背叛。

以欲望-意志的表达替代信仰-理性的追寻,西方现代哲学的转向?是向上还是向下?

超越历史的自然律

子云:a²+b²=c²,这样的几何学定律,确实是永恒的,不受时间流变的影响。确实是普遍性的,不受地点变化的限制。a²+b²=c²的真理性,没有因为二千五百年的变迁而改变,不会因为国家不同而改变。


套用陈老师的表达方式,我们可以说:“从前有同样的a²+b²=c²,现在有同样的a²+b²=c²,将来还有同样的a²+b²=c²。”看来陈老师说的那个不同的“道”,不能包括a²+b²=c²这样的普遍的数学法则。


杨鹏:陈老师选择的历史主义,无法解释自然秩序背后永恒的数学法则。

历史主义是非常古老的幽灵,比陈老师、比商鞅的历史主义更古老、更彻底、更清晰的,是佛学历史主义。佛学历史主义是一种宇宙论上的历史主义,本体论上的历史主义。

佛经《俱舍论》中有“成住坏空”的宇宙论,认为宇宙必经历“成住坏空”四劫的变化,将历史主义与虚无主义的关系讲得清清楚楚。历史主义,必定滑向“空”

子云:人心中,似乎难免有“成住坏空”这四个字。孩子一天天长大,我们一天天老去,每个人的生命似乎也都会经历“成住坏空”的过程。中国历史,从三千年前的商朝到今天,经历了二十几个朝代,每个王朝都有一个“成住坏空”的过程。基于个人和历史经验,人有历史主义观念,我感觉很自然。

杨鹏:可能野兽也本能知道“成住坏空”,但野兽一定不知道毕达哥拉斯定理a²+b²=c²,也一定不会知道爱因斯坦质能方程式E=MC²

面对“成住坏空”的经验性的“意见”,我们应当问一下:a²+b²=c²是不是“成住坏空”?E=MC²是不是“成住坏空”?重力公式G=MG是不是“成住坏空”?光速等诸多宇宙常数是不是“成住坏空”?

从人与自然关系看,人类物质文明的基础,不是建立在对“成住坏空”的流变现象的感知上,而是建立在对自然秩序的恒定的数学法则的发现和运用上,建立在对毕达哥拉斯“万物皆数”的信念及对永恒之数理的探寻发现上。历史主义只是基于浅层感性经验的“意见”,不是基于深度理性发现的深层“知识”。

子云:历史主义无法解释自然秩序的恒在的数学定理,这好理解。我希望你回应我们个人生命及人类社会的历史变迁现象。个人的生命,人类的历史,人与人的关系史,不都在变吗?


杨鹏:个人的生老病死,社会的变动不已,都是历史之变。历史,是历史主义得以产生和历史主义观念容易躲藏的地方。有主观意志的人的过去的行动,形成了历史。有主观意志当下的行动,影响未来。面对历史,我们会有一种经验:历史中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

问题是:自然秩序中有流变的现象与不变的自然律,人类历史中有没有这种类似的两分?有流变的历史现象和不变的道德律?有没有永恒而深层的基本道德律在起作用?凡偏离基本道德律的人和事,会被毁灭或会被调整回来?人类的伦理和法律所保护的人的基本权利,有没有客观的超越的道德律的依据?

岛子老师画:由上D而来的十诫之光进入黑暗,岩石流出生命的活水。

超越历史的道德律

子云:自然秩序中有超越人主观意志的客观自然律,历史中有没有超越人主观意志的客观道德律?这是个好问题。


按陈老师“从前有不同的道,现在有不同的道,将来还有不同的道”的说法,他似乎是否定历史中有客观的道德律的存在,他似乎不认为有超越历史的恒定的道德律在起作用。

杨鹏:国人心中充满“心生万法”、“境由心生”的自我神化的巫术思想,以为宇宙以巫师为中心,以为自然事件会随着巫师的意志和仪式的变化而变化。但由于现在大家普遍崇信科学,大家还是比较容易承认有客观自然律的存在。但面对历史,由于历史主义的选择性偏见,多数人不习惯去关注人类秩序史中的恒定的、普遍的、客观的、基本的道德律。这些基本道德律如同空气般的存在,我们享受着这恩典却毫不在意。

我们对人类文明社会的法律和伦理文献进行细心比较时,会发现文明社会最基本的道德律的存在,这些基本道德律有超越时空的普遍性的特征。

汤因比《历史研究》分析的二十几个文明中,有七个主要文明留存下来。这些消失的文明,除去外部因素外,有没有内部违背道德律的原因?孟子云:“顺天者昌,逆天者亡。”不能深度认识和遵循道德律的文明消失了,能好好遵循道德律的文明才能延续与发展?

子云:一想到历史,我们就容易想到变化。你提到的超越时空的、普遍性的、文明的道德律,是我们平常很少关注的,可否举个例子?


杨鹏:我们今天仍然会读古代经典,说明其中有超越历史的价值。我们能欣赏古代的文学,说明今人与古人具有相同的人性。今天的思想者,远比不了公元前五世纪前后轴心期的思想巨人。西方现代思想作品,谁能与《圣经》《理想国》相比?中国现代思想作品,谁能超越《道德经》《论语》《庄子》?如果历史只是变化,我们没必要读古代经典了。经典之为经典,在于宣示了恒定的、超越历史的、基于道德律的价值观。

子云:是这样。《Bible》《尚书》《论语》《道德经》《奥义书》《理想国》等都宣示出公义与仁爱的道德律,但它们对道德律的表达,也有差异。


摩西接到的,是上D对基本道德律的宣告。

杨鹏:仅是表达形式上的差异,也有准确性、深刻性和系统性方面的层级差异。我们先讲方向上的相同性。刚才你讲的是倡导性的公义与仁爱的的道德律指向的相同性。如果从禁止性方向性看,大约公元前1400年前启示的以色列摩西律法,规定不可杀人、不可伤人、不可偷盗、不可奸淫、不可做假见证等。

《史记·高祖本纪》记载,公元前206年刘邦入咸阳,与秦父老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 讲的也是保护生命财和财产权的道德律的问题。

在更早的公元前十七世纪的汉谟拉比法典中,有完整细致的保护生命权和财产权的法律规定。

对生命权、财产权与合法婚姻权的保护,这是任何一个文明秩序得以建立的普遍的、基本的道德律。我们找不到史上有任何一种官方法律文献规定可以随意杀人抢劫奸淫。

社会的好坏,核心是认识和遵循这些基本道德律的好坏。当有人违背传统的保护生命权-财产权-合法婚姻权的道德律,以各种“哲学”的伪装在倡导杀人抢劫奸强有理时,这是邪恶的爆发,人类的灾难。但这种邪恶难以久驻,终会被清除。道德律的背后,有无形的法庭的正义之剑。

道德律与守卫之剑

自然律无限,等待人们去不断发现。基本道德律有限,人类文明的奠基性经典如《圣经》《尚书》《论语》《道德经》《奥义书》《理想国》等经典中早已宣示完毕,只是理解、接受和更好实行的问题。

科学新发展,技术新发明,大概率是好事,但道德律的新发明,大概率是坏事,例如男女无别而同厕。

子云:是啊,任何一个社会,能真正做到Bible等经典中已揭示的公义与爱,保护生命权、财产权、婚姻权、司法公正审判权这些基本道德律,其实就已经是一个好社会了。这些基本道德律,不能因历史的变迁而改变。谁只要想违逆,就会带来罪恶与苦难。

杨鹏:历史主义是对恒定道德律的解构与遮蔽,凡历史主义盛行之地,必是德性败坏、法治沦丧的毁坏与苦难之地。

子云:历史主义哲学,指向发明“新道德”,这必然走向违逆道德律,最终是侵犯人的基本权利,这样的苦难在历史上不少见。

文明有台阶

文化有高下

子云:道德律已宣告在人类奠基性经典中,这些经典在道德律层面有何差异?为什么不同社会仍有文明上的差异?


杨鹏:这些经典都在宣告道德律,但在一些方面仍有高低优劣的差别。道德律世界如同无限上升的台阶,不同文明、不同国家、不同人群、不同个人,其实生存在道德律的不同阶梯上,享有不同值的道德能量。例如,对生命权、财产权、妇女儿童权利、信仰权、思想言论权等的保护的清晰度和强度方面,不同经典-不同社会有明显的梯级差异。

子云:如果文明有高下,“制度有优劣,文化无高下”还成立吗?


杨鹏:“文化无高下,制度有优劣”的说法似是而非,混淆是非。文化也好,制度也好,背后根基无非是道德律和自然律。社会与社会之间,一定是有道德律和自然律含量之差的。

科学发现自然律,技术运用自然律,社会与社会之间一定是有科技差的。宗教和伦理学等发现道德律,伦理和法律是道德律的运用,社会与社会之间一定有基本权利保护的差异的。基本权利以基本道德律为依据,遵循基本道德律就一定会保护基本权利。以自然律和道德律为标准,文化-制度高下优劣清清楚楚。

子云:小结一下:自然律是无限的,重在探索。道德律是有限的,重在保守。人类社会的财富力量,建立在自然律知识的发现和运用上。人类社会制度和伦理的好坏,建立在道德律知识的认识和实践上。


杨鹏:历史主义的“真理性”,并无具体的时间段标。“从前-现在-将来”,指什么时间段?上个月、上周、昨天算不算“从前”?下个月、下周、明天,算不算将来?每个人都可以按自己主观意愿给出一个时间段,这就等于“历史-无真理性”,这必然把价值相对化,这是要掩埋历史中本有的恒定的基本道德律。

Bible的这从前之道的“不可杀人-不可抢劫-不可欺骗-不可强奸”,是不是“已经是历史”?刘邦约法三章的从前之道的“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是不是要“重新评估”一下?是有不少人要重估这一切,像夏娃一样以为偷吃禁果以后就能如神一般自定善恶,发明些新善恶新道德,将世界运于自我一心(自以为是谁?)之上,结果只会是指向失序-坠落-灾难。

尼采说“上帝死了”,否定从上D而出的道德律,要以尼采超人之心(什么玩意儿?)来新建善与恶。尼采抽象地讲要“重估一切价值”,但从不具体地讲是否要重估Bible律法中的“不可谋杀、不可偷盗、不可奸淫、不可做假见证、不可贪劫他人财产”等保护生命权、财产权和司法公正权的基本价值。

在尼采式超人的眼中,这些基本价值似乎只是庸人的价值,如果尊重这些平庸价值,“超人们”岂能征服世界?以后的纳粹们岂能心安理得地用焚尸炉灭绝犹太人?

纳粹分子重估一切道德后的”新道德“是什么?

子云:纳粹主义的兴起,并非只是对世界主流政治和军事秩序的挑战,还有更深层的思想层面对Bible道德律的挑战。


杨鹏:是的。在海德格尔的“天命共同体”(不过是德意志种族主义的隐晦表达)的“生存-存在”面前,一切都得为德意志征服和统治世界的“内部团结与外部斗争”让路。

海德格尔用诺斯替主义方法来解构原有主流思想秩序(以Bible道德律为基础的思想秩序),目的只是为他德意志“本真共同体”征服世界予以哲学本体论式的论证,这才是真正的海德格尔。

子云:历史主义与人类思想史相伴,有没有一种真实的依据?为什么会延绵不绝?

历史主义的镰刀?

杨鹏:当然有,正如死亡的阴影与人类相伴。宇宙中有熵魔,人类中有死亡。《三国演义》:“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红楼梦》中《好了歌》 :“古今将相在何方? 荒冢一堆草没了。”

历史主义,本质是对事物向死流变的感知,是浅层的死亡经验,是熵魔的阴影,是死灵的恐吓。历史主义的镰刀,会割破心智的理性,会割破生命的意义,会使人虚无绝望,使人不去探求不变的自然律,使人闭眼不看恒定的道德律,使人远离支配自然律和道德律的永恒的、创造生命秩序的主宰力量。

无天无法的幽灵

子云:按你的表述,人性是自然律和道德律事先规定的,是预先给定的,是前定的,那么,这种被命定的人的自由何在?我要问的第二个问题,人性是被给定还是自我创造的问题。陈老师说:


人就在,而且就是人。没有一条神诫或自然法则指定我们应当是怎样一个人,天地上下并无一处把人性规定下来。人性尚未定向,它始终还在创造着。人性既非制成品,也不是尚待实现的蓝图,那我们何从察知人性呢?——我们已经在了,在种种努力之中;已经烦着,并领悟着烦。”


陈老师似乎认为,你提到的自然律和道德律,都不能规定人性,不能规定人之所以为人。他认为“人性尚未定向”,人创造着自己的人性,“在种种努力之中,烦着,并领悟着烦”,这是一种什么人?

杨鹏:一种“跳出自然律外,不在道德律中”的“人-神”,虚无主义的幽灵。

子云:同样的意思,陈老师在《走出唯一真理观》中还这样表达:


海德格尔说,永恒真理是JD教思想的残余,我们也蛮可以这样说 唯一真理体系的观念。年轻时读观念史,都说比起多神论,一神论是一种进步,后来我越来越不明白了,一神论在什么意义上是种进步?近世以来,唯一真理的观念又有科学真理观的影响。科学追求唯一的真理, 而人们由此认为,要么只有科学能提供真理,要么其他真理也都像科学真理那样是唯一的。这两种主张我都不同意。”

杨鹏:西方社会的道德律,主要是由Bible确立的,这就是陈老师说的“神诫”。科学指向自然律,方法起源于古希腊毕达哥拉斯-欧几里得几何学-理性主义,这就是陈老师说的“自然法则”。陈老师表现出一种对两个文明传统的真理性的某种“不同意”,一个是以Bible为中心的希伯来道德律传统,一个是以理性科学为代表的古希腊传统。一种面对“两希”的虚无主义的豪气?

子云:陈老师是反对唯一真理体系。

杨鹏:反对唯一真理,我不知道是针对什么在讲话。自然律是一个个具体的数学定理。自然律无限,没有任何科学家能掌握全部自然律,没有真正的科学家会声称自己代表唯一自然律真理。

自然律如此,道德律也如此。Bible传达道德律,但Bible也记载保罗之言,上D也将道德律刻写在外邦人心中,表现在外邦人的良知中。上D之书有三本,一本是自然中的自然律,一本是Bible的道德律,一本是外邦人良知中的道德律。

如果陈老师是反对过去某种政治唯一真理,那么这不是什么认识论上的唯一真理观,而是唯一权力垄断真理解释权的唯一权力观,这样文章名本应是“走出唯一权力观”。

至于他讲的什么多神还是唯一神的真理性问题,只是认不认终级因的问题。

子云:引起我注意的,是陈老师“没有一条神诫或自然法则指定我们应当是怎样一个人,天地上下并无一处把人性规定下来”表达方式,也许因为这是一篇讲话稿基础上形成的文章,给人一种缺乏论述过程的感觉。神诫道德律不说,就说自然律,人类后脑没有长一对眼睛,就是被自然法则规定的人性之一。这种“神诫道德律-自然法则-上天下地”都管不了的“人”,会是什么人呢?


杨鹏:我想不是正常人,目空一切,是把自己想象成宇宙中心全能神的幻象。

具体到世俗政治上,对尼采来说,可能是重估一切原有价值后的自创价值的“超人”(“超人”还是在天地自然法则下的,没有陈老师心中的“人”那么牛哄哄)。

对海德格尔来说,可能是指有颠覆原有世界秩序决断的纳粹党人(一样在生理上仍然是被自然法则规定要吃喝拉撒的,也没有陈老师心中的“人”那么超越)。

就算最讲超越的佛学,似乎《西游记》中的成佛者也达不到陈老师这样的目空一切的高标准,他们仍然在遵循某种道德律,没听说过诸佛会喜欢杀人放火奸淫的。

勉强接近陈老师上述“人”标准的,是大闹天宫时“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孙悟空,以后孙悟空也被戴上金箍咒而逐渐被规定而入戒。

偷吃禁果,是想以自己为神,自定善恶。

子云:打一个比喻,运动员参加奥运会比赛,当然要自我主观努力,但前提是遵守奥运竞赛规则。


运动员的自由,建立在两个条件下:一是按竞争项目及体能特点进行科学训练,这是遵守自然律的问题。二是按竞赛规则公平竞争,这是遵守道德律的问题。


陈老师这种“天地上下并无一处把人性规定下来”的人,怎么去参赛呢?我能理解这种想超越自然和传统的自由情绪,但作为求真的哲学,这种不敬畏原有自然律和不遵从道德律的人生取向,似乎是没有真实基础,而且是让人有些担心的。这种自由取向,无法无天,不循规则,难以合作,破坏性大。

杨鹏:运动员的主观能动,是在身体的自然律(体能)和社会共同体的道德律(竞赛规则)的约束之下,是在被给定的、前定的规则范围内的主观能动。


遵从自然律,才有科学,才有专业精神。敬畏道德律,才有伦理和法治,才有公正取向。有超越每个人之上的共同的自然律和道德律,我们才有真正的平等。自然律和道德律,划定每个人自由的空间,遵循自然律,讲理性科学;遵从道德律,讲公义法治,这是个人自由向善的真正秩序保障。人与人自由-平等的前提,是人人遵从共同的自然律-道德律。

运动员的自由,不是不要公平竞赛规则的自由,而是遵守竞赛规则的公平竞争的自由。

陈老师“天地上下并无一处把人性规定下来”,似乎连自然律都不认,更不会认共同体的道德律了,这不是理性专业的取向,不是法治化的自由,而是个人天马行空独往独来的率性狂放。这是一种解构的自由,是打破共同体公正与仁爱秩序的自由,不是保护个人自由的共同体的法治-友爱的自由

讲自然律和道德律的宇宙论意义上的前定,并非否定个体的自由意志,而是说明一个简单的事实:自然律和道德律,是自由意志的赛场和竞赛规则。

子云:陈老师这种表达,套用了一些海德格尔的术语,实质上似乎就是庄子式、狂禅式的自由味道,中体西用?


杨鹏:也许,真正对陈老师具有支配性的精神模因,可能不是遥远的海德格尔的思想,也非庄子-狂禅式的传统,而是他老知青这一代人崇拜的“我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的自由,不讲科学-专业原则的“精神万能论”,不讲法治权威的“唯意志论”。在这类人的面前,别人还能讲点自由和平等吗?

子云:你是说陈老师“天地上下并无一处把人性规定下来”,是“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的精神状态的温和一点的表达?陈老师的学术理论来源,是海德格尔啊。对陈老师倡导的这种超越自然律和道德律的规定的人,该如何去理解?

熵化的幽灵

杨鹏:我也在陈老师著作中找这种颠覆性的、超越性人格定位的依据,但没有找到清晰的表达。这种人格定位表达在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中有隐晦的描述,一种从诺斯替主义而来的古老的幽灵。

子云:陈老师分析过诺斯替主义与海德格尔思想的关系没有?


杨鹏:陈老师著作中没有就海德格尔思想中诺斯替主义的影响这个重要问题进行过分析,我对此感到迷惑,他是有意回避还是知识上的忽略?我不太了解。

我多年前读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读得似懂非懂。近几年对比研究Bible和诺斯替主义文献,似乎有了照妖镜,很容易就照出了海德格尔的原形:一个以诺斯替思想框架武装起来的德意志种族主义、反犹主义和鼓吹战争的思想家。

子云:我不了解诺斯替-灵知主义,但多年前买过这本书,并未好好读,印象中是早期JD教被排斥的一个异端。诺斯替主义与海德格尔的关系,与陈老师观点的关系,请梳理一下。

杨鹏:西方学界关于诺斯替-灵知主义对海德格尔和Marx的影响,已有不少专业的著作。不从诺斯替主义出发,难理解海德格尔,难理解这种超越自然律和道德律的价值取向,难理解海德格尔心中的这种特殊的“人”,也难理解“与天斗其乐无穷”的精神的遥远的故乡,这其实都源自灵知精神。

子云:知道诺斯替主义的人很少吧?

杨鹏:对中国学界来说,诺斯替主义已不陌生。2006年,上海三联已出版张新樟翻译的约纳斯著作《诺斯替宗教》。此书最后一章十三章,专门分析过诺斯替主义-虚无主义-存在主义的关系,说明了海德格尔思想的诺斯替主义传统。

诺斯替主义在公元1世纪后期JD教中开始兴起的一种异端思潮,地点埃及亚历山大城为中心。诺斯替主义有六七个不同流派,内容博杂,但有一个共同核心,就是反犹太教,反《旧约》造物主,为此杂揉了古希腊柏拉图创世论-巴比伦占星学-伊朗琐罗亚斯德教善恶对立-古埃及灵魂升天说,以神话形式重构一套新宗教-创世论叙事,高抬某超越的主宰神来超越《旧约》造物主,将JD教与《旧约》-犹太教切割开来。

子云:诺斯替主义与陈老师对神诫的道德律和科学探寻自然法则的真理性的质疑有什么关系吗?


杨鹏:关系很大。柏拉图《蒂迈欧篇》(Timaeus,大约写于公元前360年)中有一个创世纪描述。工匠神德米尔吉Demiurge 用神秘的几何学与数学,组合火、土、水、气这些物质元素,无中生有制造出万物和人类。在柏拉图的神系中,Demiurge 这位造物神并非至上神,而是完美而无形的至上神主宰下的低位一些的神。

诺斯替主义眼中的造物神。

诺斯替主义者们借用柏拉图这个创世论来否定《旧约》。他们将《旧约》中的造物主视为柏拉图《蒂迈欧篇》中的造世工匠神Demiurge 。在诺斯替神系中,这位德米尔吉Demiurge 只是一位第四级的恶神,无知而邪恶,他创造了一个邪恶的、必毁的物质世界。

Demiurge 身边的众黑暗天使和邪恶们,又一起造了人类肉体。但Demiurge 的母亲Sophia(智慧神)从无形的至上神处求得光明之灵,至上神之光的火花,诱使Demiurge将这火花吹入人体内,于是人成了有至上神光灵之人,智慧神也悄悄进入人体来守护这神圣火花。

Demiurge和众邪灵看见至上神的火花闪耀在人灵魂中,于是把人推入了物质世界最底层死狱的世界囚禁了起来。

这样人的处境就清楚了:人灵魂中有至上神之光的火花,这光明之灵被囚禁在必腐烂的肉体和必毁灭的物质世界中,被邪恶的造物神和邪灵们奴役。人的光明之灵被抛向这个邪恶的世界,被囚禁在腐烂发臭的肉体和物质世界之中。

JD是至上神之子,从完美的至上神而来,降临在Demiurge创造的罪恶、必朽的世界中,将神秘的知识(诺斯gnosis)传达给人,唤醒被奴役的光灵,引导光灵超越邪恶必朽的肉体和物质世界,返回至上神光明美好的世界,光灵永恒,与众天使同存。

罪恶的肉身中被吹入了至上神之光。

子云:这是脑洞大开的神话!

杨鹏:宗教叙事、神话叙事、哲学分析、文学艺术,形式不同,但都是传达思想,都在塑造人心。

子云:造造物神的反,造宇宙秩序的反!原来诺斯替是造反派的鼻祖!按Bible的记载,宇宙万物和人类生命,万物之自然律和人类社会的道德律,皆源自造物主。诺斯替主义否定造物神,自然就否定由造物主而来的自然律和道德律。它的“人”,原来就是否定造物神-自然律-道德律而飞向至上神的“人”!甚至把死看成灵的解脱与自由的“人”!


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陈老师讲的“烦”,其实是海德格尔认为人肉体中被囚禁的光灵对Demiurge创造的物质世界和物质肉体的“烦”,对被邪恶造物神力量奴役的“烦”。

诺斯替主义的创世纪,邪恶创世神。

杨鹏:这涉及世界的本质-人的来源-人的宿命,把诺斯替思想否定和弘扬的内容弄清楚,掌握了诺斯替基本方法,就很容易明白《存在与时间》字里行间藏着的东西。

子云:世界就是苦难,破除对世界的执着,靠悟性觉知而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一种熟悉的感觉。


杨鹏:也有学者认为诺斯替受佛教影响,两者在否定世界破除执着上是相同的,但在相信至上神和传启示的JD这点上,诺斯替与佛教不同。

子云:诺斯替主义也尊奉JESUS-JD,这与海德格尔不同。

杨鹏:依托至上神,全面否定物质世界-人类肉体-世界秩序,这样的思想方法,是诺斯替的,也是海德格尔的。

诺斯替依托至上神和拯救者JD,海德格尔则依托“存在”和“自己”,反《旧约》反《新约》,他比诺斯替主义反得更彻底,完全否定Bible。

海德格尔是哲学上的深度的反犹主义者,他从诺斯替主义闻到的浓浓的反犹主义味道,隐晦地借用了诺斯替主义反希伯来Bible造物神-道德律的宇宙论-人性论框架

子云:海德格尔行文晦涩,并不太容易读D懂,希望你解释一下他反Bible-Bible道德律的思想。


杨鹏:《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用“存在”来超越Bible旧约中的造物主上D。逻辑是这样的:从概念上看,万物是“存在者”,造物主也是“存在者”,唯有“存在”能把上D和万物都包含进去,“存在”的概念比上D、万物这些“存在者”的概念更具普遍性、更无限、更本质、更超越。

同时,海德格尔用“时间”来超越Bible中上D永恒的法则。一切世界上的“存在者”,必死在“时间”之中。“时间”的存在,就证明造物神不爱人不爱万物。唯有“存在”是不生不灭的虚无,唯有人心中之的光灵与“存在”关联,可返回“存在”,与“存在”一体。

在这种论述下,人之光灵,因着与“存在”这个至高的、虚无的、主宰的力量的关联,就超越了Bible造物神-自然律-道德律,这就是海德格尔哲学的核心,他隐晦地表达了彻底的“敌上D秩序”的诺斯替主义思想。

子云:原来不太理解海德格尔对JD教的评价。对JD教的批评,一般是说太讲律法伦理而忽视自然人性,但海德格尔却批评JD教“太自然了”。这是因为JD教伦理源自造物主的道德律,是这个世界深层的自然秩序的表达,是很自然。


杨鹏:中国思想史上,老子讲“道法自然”,尊崇自然。孔子“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是对造物者上天秩序的感恩的赞美。老子、孔子精神上与古希腊哲学和JD教一样,都认同世界深层的自然秩序,都属于“太自然了!”。

子云:听到这儿,我忽然感到,似乎是陈老师进入了JD教神学史及西方种族冲突史上的千年战争。陈老师讲的唯一真理观,其实指以古希腊理性主义为代表的对自然律真理的信念与探寻,以希伯来信仰上D为代表的对道德律的信念的坚守。但,他对两者皆表现某种不同意


杨鹏:但陈老师似乎没有进入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思想的核心部位:“诺斯替主义对世界秩序的彻底拒绝+依靠灵知体悟的向死而自由+反犹主义(包括反从犹太人而来的犹太教与JD教+反英美协约国世界秩序”)。而且,陈老师对“人”的定义,并没有诺斯替依托完美至上神以求光灵的天界返乡。

子云:海德格尔比诺斯替主义更虚无?


杨鹏:海德格尔的至上“存在”,是虚无的,是死之虚无,不是固定的,如何依托?虚无中,有各种可能性,这就是陈老师对行动与可能性的强调。诺斯替主义还有JD作为信使和启发者,海德格尔只有他自己。

个体漂浮在无边的虚无中,一行动就出现可能。但虚无中的可能,最终也是虚无。海德格尔借用诺斯替模式,用“存在”否定“上D”,用“有光的自己”来否定JD。他定义的“存在”,是指向死亡的虚无,似乎是灵界的虚无信使,死亡听差。

子云:你研究老子,提到过海德格尔翻译《道德经》的事,海德格尔讲的“无”,和《道德经》的“无”,两者有差别吗?

杨鹏:用同一个“无”字,却是两个相反方面。海德格尔之“无”,是死亡之“无”,是寂灭之虚无。老子之“无”,是创生之“无”,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之“无”,是创生之“无”,是创生之本体。老子是“生之灵”,传达生的口令、秩序的口令。海德格尔是“死之灵”,传达死之口信、失序之口信。

虚无主义幽灵

子云:这需要更多展开。我们回到陈老师的文章,谈下一个问题,历史的方向性问题。陈老师说:


我不再认为历史有一个必然的目标——民祖限政是不是人类政治制度的最后归宿,我也不那么肯定了——福山甚至认为历史已经终结。这简直成了笑话,看看这二三十年以来世界的政治经济变化吧,民祖限政制度还说不上在衰败,但它的生命力远不像从前那么强大了。会不会有另外的制度更适合新的社会状况?——这些可能性也许来,许不来,我不知道——历史并没有这样的一个终极的目标,历史会沿着意想不到的道路去发展。”


陈老师之前否定了已有的道德律和自然律,这是对历史的否定,因为自然律和道德律是过去形成的,从而虚无了历史。现在他似乎又否定了未来的方向性,虚无了未来。你怎么看?


如果陈嘉映老师到场,对在《独立宣言》上准备签约的各位说:“没有造物主,没有造物主规定的自然法和自然权利。你们追求的价值,并没有历史的必然性。”这些人会怎么反应?

杨鹏:陈老师认为历史没有一个必然的目标。福山“历史的终结”,指的是自由-平等-博爱的思想已征服世界,剩下的历史只是实现自由秩序的过程。陈老师嘲笑福山“历史的终结”的观点“简直成了笑话”。是在否定自由秩序的未来必然性。

从我们人的“存在”看,目标是组织的前提,目标决定组织的形态,没有目标,组织就涣散了。管理过团队的人都知道,目标管理-预期管理,赋予远景目标以激励奋斗是管理的灵魂。一个人没有奋斗目标,无法有效组织自己的时间。一个企业没有愿景目标,难以建构组织文化和规章。放大一点到社会,社会制度的目标,规定了制度的形态。例如,《独立宣言》中认为,造物主平等造人,赋予人不可让渡的生命、自由和追求幸福的权利,这是目标的设定。“为了保障这些权利,人类才在他们之间建立政府”,这就决定了政府制度的性质,只能服务这些目标。如果《独立宣言》说,历史没有目标,汉有普遍的权利,这么人还怎么去设定政府组织呢?所以,否定历史的目标,结果就是去组织化、去秩序化,就是心灵熵化。否认民祖限政制度是历史目标,就是否认向着这个目标的积极主动的组织化努力。

子云:陈老师说:“历史的远景我们看不清楚,不必投入太多的情绪------我想说,不管你的政治立场是什么,你的历史观点是什么,更多的 从那种大的历史观拉回来,拉到一个你比较有把握的认知中,以此来塑 造和调节你个人的生活和事业。”


陈老师说的这种把行动目标收短到可以把握的、短期的个人生活和事业目标,似乎也很贴切当下内卷之下普遍“躺平”的语境。

目标是组织的前提

杨鹏:个人行动的预期目标长短,受个人性格-知识-视野影响,不好给人建议。但共同体行动,一定要有共同的长期目标。陈老师是倡导中国人去组织化(把组织化留给谁?),动员大家不要参与共同体行动,管好自己个人生活和事业小目标就好了,这是切断人的共同体责任,是精致的利已主义的一种表达。

子云:陈老师讲历史没有必然性目标,可能是一种形而上的想法。这就是存在主义“存在先于本质”的观点,否定了“本质”的先在性,强调每个人存在中的创造,当然历史就不是被某种先在性的目标规定的。

杨鹏:是这样,“存在先于本质”,否定了原有自然律和道德律的支配性,一切看每个人点上不可预期的“自主创造”,当然就否定了未来可预期的确定方向。但是,陈老师将人的自由“存在”视为必然,某种程度上,这不也是将自由设定为历史未来的方向吗?

子云:如果从人类行动组织化-秩序化的需要来看,趋势判断和预期目标当然不可少。但这种历史目标性,只是出于人性-组织之需要,还是真有客观必然性呢?


杨鹏:历史目标,在人性的未来趋向中。微小的地球人类的历史,只是宏大的宇宙秩序运行的一种具体表现。人性有没有方向性,要看宇宙秩序有没有方向性。没有宇宙观的历史观,不是理性的“知识”,只是经验的“意见”。

宇宙有秩序性,一定隐藏着宇宙的目标?

科学研究的前提,是相信自然律的存在。研究自然律的科学家们,会感叹于自然数学秩序深邃的和谐之美。世界是有秩序的,并且这种秩序是符合理的、和谐的数学法则的,是人的理性可以去一点点认识并以数学化表达出来的,这本身就是恩典的奇迹。

面对宇宙自然,科学家不会说:“宇宙有没有秩序,我不知道。“ 科学的前提是相信-知道理性秩序的存在。

子云:科学指向自然律,自然律意味着存在秩序,存在秩序意味着有确定的目标?


杨鹏:现实中我们会知道,秩序总是围绕目标形成的,有秩序就意味着有目标。我们人太微小,智力有限,我们难以知道宇宙秩序指向的宏大的终极目标。但我们从宇宙的有序中,可以推理出宇宙一定有动力有目标,至少这“动力-目标”指向战胜混沌-死-虚无。

同样,从人类几千年文明史中,我们也能看到战胜人类社会“混沌-死-虚无”的“动力-目标”。中国历史也告诉我们,天下大乱后必天下大治。人类历史是有失序混乱的时候,但这是短暂的波动。多数时间段是有秩序的,而且这种秩序性普遍地建立在保护生命权、财产权和婚姻权这些基本权利上。历史演进的大趋势,是这些基本权利愈来愈得到保护的大趋势,从中我们同样可以看出历史的向上的目标性。

历史主义,不过是对魔-熵的屈服。人类文明,是向着神-胜熵的上升运动。

陈老师嘲笑的民祖限政制度,是人类基本权利保护史上的一个上升台阶,是实实在在的人性平等尊严的趋向,是人性对自由的深层渴求的力量,福山说这是趋势,怎么在陈老师眼中就“简直成了笑话”呢?俄乌战争似乎正告诉我们,不是民祖限政的力量“简直成了笑话”,而是反民祖限政的力量“简直成了笑话”。

子云:知道恶,但相信善,知道历史变化,但相信历史的方向性,似乎是人类经典的主流。

杨鹏:是这样。对Bible来说,上D是爱,是秩序,历史走向新天新地的至善的目标。Bible揭示的道德律,指向上D止于至善的目标。

《理想国》认为宇宙秩序是有方向性的,是由善的理念支配的,支配世界的理性秩序是可信靠的。理性自然趋向善,理性之求真=善之求真,真即是善。

对亚当·斯密《国富论》来说,上D“看不见的手”,自会引导个人利益追求与社会共同体利益相适应,个人自由必走向社会公益,宇宙指向和谐,历史指向善。

对《尚书》来说,天命决定历史。天命向善,惟德是辅,天命随德而转移,人当走敬天爱人之路。

对《论语》来说,“四时行焉,百物生焉”,世界秩序是益生的秩序。上天有德,自然与历史由天命之善所支配。

对《道德经》来说,“故天之道,利而不害”,天道赋利而不伤害,这是自然的方向。

对《墨子》来说,“天必欲人之相爱相利,而不欲人之相恶相贼也“,上天要求人兼相爱交相利,这就是历史的方向。

目标决定存在的意义,意义决定组织的行动,相信历史的公义的方向,才会有人向着公义的努力。有这种对造物者秩序向善的信念,才会有历史向善的正义取向,才能建立一个基于信任的社会,才能保护自由以求善的效应。

陈老师对着《圣经》《理想国》《尚书》《道德经》《论语》嚷嚷,你们都不对,海德格尔对,存在主义对,人类的未来,由人的主观行动决定,是向善还是向恶,我怎么知道?

陈老师的历史不可知主义,其实是不相信宇宙深层秩序的向善性,是不相信造物力量向善。经历过***-冷漠时代的人,最容易生成“谁都不可信,只信自己”的机会主义的灾民经验,陈老师似乎是对这种灾民经验予以哲学形而上的拔高。

研究中国史,常令人痛心。人祸天灾重压下的灾民,所求不过想尽一切办法弄口吃的。吃饭已耗尽心血,没有心力去思考深层的规律,去规划长远的事。对灾民来说,机会主义、不择手段就是智慧,就是个人-家庭的生存之道。这种灾民经验-学问,又被学者们提升为生命智慧以弘扬,却不明白,众人遵循的这种灾民智慧,本身就是社会强权灾难的心理原因。灾民思维中,不可能对“历史的远景投入太多的情绪”,不可能导向对自然律和道德律的深度探寻和长期坚守,于是就一排排地提供了强权的温床。

子云:按这分析,陈老师历史没有方向性的潜台词,就是自然律的和谐与道德律的向善皆不可信。那什么还可信?一种什么都不可知,什么都不可信的心态下,人会怎么去行动呢?


杨鹏:陈老师说“历史的远景我们看不清楚,不必投入太多的情绪”,倡导的是一种不要Vision的生活方式,消解了人生选择的价值方向性,解构了人生-团队的组织性,容易引向抓住眼前能抓住的一切,满足眼前能满足的一切,无规则的机会主义,无责任的利己主义。

商朝甲骨文的占卜和《易经》的算卦,这是中国文化的开始。中国人有深层的算命的心理习惯,算命以定吉凶而趋利避害。算命就是决定预期,预期会影响行动。预期不好的事,人会离开。预期不确定的事,人不会投入。

陈老师反对哲学上“普遍主义”,向下落到社会就是反对“普世价值”。海德格尔用隐晦的哲学来反犹反英美,陈老师用隐晦的语言来反对民祖限政之历史必然性。陈老师嘲笑福山历史的终结,强调历史无民祖限政的必然方向,其实是向读者们传达民祖限政可能被替代的不确定性,动摇民祖限政必然会成功的预期,只是让大家不要向着这个方向去努力。

子云:这是不是虚无主义思维的必然?连自然律和道德性的确定性都不相信,当然就不会相信未来的确定性方向了。讲不确定性,似乎现在很时髦。这种不确定性,与海德格尔哲学有关吗?

杨鹏:历史没有方向性,这是陈老师自己的想法,与海德格尔哲学关系不大。诺斯替主义是有方向性的,这就是否定造物主-自然秩序而通过寻求灵知而回归超越者。海德格尔是有方向性的,他认定德意志民族是超越和改变现有世界秩序(Bible道德律支配的世界秩序)的天命共同体。

子云:陈老师所持的这种历史不可知论、历史不确定性的想法,有没有其他渊源?

杨鹏:这也是古老的幽灵的声音。佛学的缘起论宇宙论,将因果关系绝对化,把一切纳入因果关系的大网中,凡有所相皆是虚妄,一切皆是不确定性下的生生灭灭。国人心中爬着上千年佛学塑造出来的不确定性心态的幽灵,习惯去西方寻找不确性的幽灵结合。例如,量子力学的不确定性,本来与佛教缘起论的不确定性不是一个概念,但国内特喜欢哲学化夸大量子力学的不确定性来论证佛教的不确定性,有意忽略量子力学语言是数学语言,是以确定的数学方程式来表达的。数学方程式,一定是确定的。

我关注的是,这种不确定性、不可知论的未来观对道德秩序的影响。不可知论、不确定性的强化,是冲着破坏恒定的道德律去的。

不可杀人、不可偷盗、不可奸淫、不可做假见证,这些道德律准则,在未来确定不确定?是不是未来的方向?如果这些道德律并非事物确定性的准则,为什么一定要坚持呢?

子云:基本道德律,是文明社会的秩序基础。Bible中揭示了基本道德律。违背这些基本道德律,一定是灾难。


杨鹏:是的,当这些道德律被违反后,一定会有超越的力量使它们得以恢复,例如德国法西斯的战败和战犯们被审判,包括盟军也曾禁止海德格尔授课。

这也可见中国人说的“天地之间有一杆秤”、“顺天者昌,逆天者亡”并非虚言。尼采说“上D死了”,是告诉德国人,上D的“神诫”死了(陈老师也在否认“神诫”对人性的规定性),我们可不可以理解为“不可谋杀、不可奸淫、不可偷盗、不可做假见证”这些“神诫”被取消了?纳粹党他们对犹太人等其他民族所做的事,是“超越”了这些“神诫”道德律的。陈老师他们这代人,不会没有WG记忆,WG中这些道德律是如何被“超越”的?二战法西斯被消灭,WG也被停止,背后自有历史目标(道德律)的力量。

子云:我怎么认为陈老师有些自我矛盾。认为历史有客观的目标性,这就是本质先于存在。但如果认为存在先于本质,就没有什么历史预期的合理性,未来只是我们自己的行动创造。你愿意一个民祖限政的未来,你就有愿即行,去创造就是。我不关心什么历史的方向,我只关心自己的方向,我爱民祖限政,我着不自由的环境,我就去努力去创造自由,这才是存在主义的态度。为什么专门强调民祖限政不是必然方向呢?

虚无主义式自由必会走向强权

杨鹏:存在主义有诸多流派,有无神论与有神论之分。无神论的存在主义者似乎表现出一个特征,就是他们特别倡导自己的自由,却特别会欣赏一个不自由的社会共同体。海德格尔如此,萨特如此。从陈老师对福山的嘲笑——对民祖限政制度的贬低——对替代性制度的期望,陈老师也表现出了海德格尔、萨特这些存在主义者共同的反民祖限政的政治态度。

子云:存在主义者讨厌被规制,倡导个人自由,要创造自己生活,创造自我意义,这不是很自我很自由吗?但为什么海德格尔和萨特都会热爱极度侵犯个人自由的社会呢?

杨鹏:海德格尔、萨特都向寒光闪闪的枷锁投以热情的媚眼。海德格尔加入纳粹党,萨特出访苏联并为苏联暴行这样辩护说:“一个***的政权必须摆脱一些威胁到它的人,除了死亡,我看不到其他处理方式。仅仅是监禁的话就意味着会有出狱的这天。”他们的政治选择与他们的哲学思想有没有必然性关联?

1965年,萨特与西蒙·波瓦尔赴他们心中的圣地苏联访问。

子云:海德格尔、萨特存在主义哲学与强权主义的内在关联,还请展开解释一下。


杨鹏:亚里斯多德有一个说法:“自然厌恶真空。” “真空”是失序与虚无。主宰宇宙的力量,不是使万化虚无-混沌失序的力量,而是无中生有-创造秩序的力量。Bible开篇第一句是:“起初,上D创造天地。”无中生有。《道德经》四十二章中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无中生有。讲的都是主宰力量创生万物与生成秩序。混沌不会久留,秩序一定出现,这有宇宙-历史的方向。

历史虚无主义,虚无了本有的自然律和道德律,没有了共同的自然律和道德律可遵循。未来虚无主义,虚无了一切价值指向、未来愿景和社会理想,没有任何共同的方向与意义。这是一种内心高度失序的熵化人-死灵魂。

但是,其精神上虚无了,但肉体仍实在(被自然律规定的)、欲望仍实在(被自然律规定的),仍有寻求存续与满足的意志,仍然需要交换,这就需要最基本的社会秩序。

不能依靠基于自然律和道德律(心理上不存在了)的伦理-法治形成客观秩序,就只能借助强权意志的等级统治秩序,或是统治他人或是被他人统治。

海德格尔讲自主而投向军国主义,萨特讲自由而投向强权社会,就是因为他们在虚无主义自由的大海中漂流时,发现一棵强权秩序的救命大树。

陈老师所讲的个人自由,似乎仍是歌唱“万类霜天竞自由”的那种自由,但穿上了海德格尔的衣服。陈老师猜想着“多种政治形式代替民祖限政”,与海德格尔和萨特一样,他们发现了民祖限政的“不自由”,不是他们渴求的无规则的自由,因为民祖限政是律法和伦理约束下的有限自由,其底层逻辑是普遍主义的JD教的道德律(信仰-伦理)和希腊自然律(理性-专业)的思维。

子云:虚无主义与强权的关系如果成立,如何理解中国秦制二千年的历史呢?


杨鹏:建立秦制的法家,就是道德虚无主义、历史主义与强权主义的结合。秦制长期存在,与一个虚无主义的力量的广泛输入有关,这就是佛系虚无主义,这可能是人类思想史上更深最彻底的一种虚无主义。

我前面讲过的佛教的“成住坏空”的宇宙历史主义,否定了现世存在的任何意义,带来了无善无恶的彻底的价值虚无。历史上的一切缘起而生缘起而灭,未来的一切缘起而生缘起而灭。缘起论下,如梦如幻,不存在永恒的自然律,不存在稳定的道德律。

虚无世界者,必以自己为实在。否定外在客观秩序者,必寻求自己主观秩序。主观秩序就是权力意志秩序,就是强权秩序。秦制与佛教相伴生,法家的强权与佛系虚无相结合,塑造了我们多数人的思想结构。我们正是习惯以这种“世界虚无-自己强权”去看世界的,于是我们就从尼采-海德格尔-萨特等思想家身上,闻到了“世界虚无+自己强权”的自己人的味道而亲近上去。

子云:嗯,我理解一下。因为认定“世界虚无”,所以寻求“自己强权”。最后是因为“自己强权”,而要使“世界虚无”,这种“虚无”与“强权”的相互刺激,拖着历史走向一个黑暗负循环,愈来愈虚无,也愈来愈强权。你认为陈老师向西方寻求真理,最后也是被自己本有的“虚无与强权”模因引导,去吸收西方的“虚无与强权”了?

虚无了世界深层秩序,就只有靠强权秩序了。

杨鹏:不仅陈老师如此,“五四”前辈们何尝不是如此?走的仍然是“虚无世界+强权自己”的路。文化思想上,“五四”以“打倒孔家店”开始,以“非基运动”结束,一手虚无中国历史中的道德律,一手虚无西方历史中的道德律,否定这两大传统中有永恒的基本的道德律,最后就塑造出了一个强权意志支配的、不讲道德律的世界。陈老师文章只是千千万万的“五四”以来的这种“虚无+强权”思潮的余波。国内学界,无论国学还是西学,“虚无+强权”心灵底色的人实在太多。“虚无+强权”的心灵土壤中,长不出“自由+法治”的。

子云:陈老师的著作,对海德格尔哲学与纳粹主义思想的联系有专门论述吗

杨鹏:陈老师的《海德格尔哲学概论》一书中,对海德格尔与纳粹党关系的历史有简单介绍,没有对海德格尔哲学与他选择纳粹党的行为的联系进行分析,字里行间似乎要有意切断这种联系,想帮海德格尔洗白白。

1987年Victor Farias 出版Heidegger and Nazism一书,以大量实证资料证明了海德格尔对纳粹的深度参与和他至死不改的反犹主义。这本书的中译本《海德格尔与纳粹主义》也于2000年在中国时事出版社出版。2014年整理出版的海德格尔《黑笔记》更是直接说明了他的种族主义和反犹主义。

1933年海德格尔在纳粹党大会上。

子云:海德格尔加入纳粹党,是不是与当时德国的民族主义-军国主义的社会情绪-舆论有关?但海德格尔是哲学家,他的哲学与纳粹政治倾向之间有关系吗?这种关系是如何建立起来的?


杨鹏:一战结束(1918年)到二战爆发(1939年)这21年,是海德格尔约29岁到50岁的时间。这段时间,是德国人深感屈辱-渴望复仇-民族主义兴起的时间。他们对国内外现状严重不满,国外对英法不服,国内对犹太人不满,心里塞满了排外-反犹的“不满-不服-挑战-武力主宰”的火药。

海德格尔与希特勒都生于1889年,海德格尔小希特勒5个月。1925年,希特勒发表《我的奋斗》。1927年,海德格尔发表《存在与时间》,他们当时都不到四十岁。如果说《我的奋斗》是“仇恨-征服”情绪的政治宣传,《存在与时间》就是“不服-叛逆”情绪的哲学-本体论化,两者是同一种精神范式的不同方向和风格的表达。

子云:这不就是历史主义了吗?海德格尔思想只是他所处时代的反应?

杨鹏:这正是历史主义哲学的问题之一,把自己必死的“历史情绪”转化成一种似乎是本体论的哲学的叙事,走的是《理想国》相反的路。这不是哲学的进展,而是哲学的背叛,把必死(历史的情绪)当成了本体来叙述,从生的哲学走向死的哲学,走向死神的哲学。

理性主义的自然科学研究,有客观的、恒定的数理对象,人的欲望-利益-情绪进不了数学公式之中。但哲学写作,却很容易用哲学概念-逻辑来包装和论证基于利欲和权欲的“情绪”,再用包装好的“情绪-哲学”去刺激读者的“情绪”,去动员读者。

宗教写作,也容易把“情绪”转化为宗教叙事,但好在宗教重传统(从苏格拉底反宗教主流传统的榜样开始,西方不少哲学家多成了脆弱而叛逆的夏娃思维,以反主流传统为取向,使哲学成了思想叛乱者的山寨),而传统多少是清楚的,传统是对“新情绪”的“新叙事”的一种限制。

子云:如何理解海德格尔“情绪的哲学转化”?

杨鹏:身处一战结束和二战开始期间,他心中的世界不再是笛卡尔钟表式和谐的世界,而是德意志被压迫的不公正的世界。他的情绪就是对一战后秩序(国外英法美俄胜利,国内犹太人优胜)的“不满-不服-叛逆-斗争-解放”,他在精神史上寻找“不满-不服-叛逆-斗争-解放”的思想资源,一路找到了诺斯替主义这个反秩序精神的形而上的祖宗,反犹太教-反犹太人的本体论上的源头。

海德格尔的自由,政治上是德意志天命共同体面对英法俄意美协约国的自由,民族上是面对犹太人的自由,宗教上是面对犹太-JD教的自由,信仰上是面对上D的自由。

海德格尔与一般人不同,一般人的不满是就对具体事具体人发发牢骚,海德格尔是有叛逆精神的大哲学家,他的不满,会延伸到思想史深处的不满,延伸到本体论的不满,延伸进属灵之世界的不满。他从自己“个体的不满”出发,走到“民族的不满”,最后走到更深层的“人性的不满”,“宇宙的不满“,于是他在不满中组合出了他隐晦的“夏娃式不服从哲学”

本体论上的服从与不服从

子云:夏娃式不服从哲学?怎么讲?

杨鹏:古老的诱惑,夏娃的背逆,人成神的冲动,人性的造反基因。Bible有隐喻:

“蛇对女人说:‘你们不一定死,因为上D知道,你们吃的日子眼睛就明亮了,你们便如神能知道善恶。’于是女人见那棵树的果子好作食物,也悦人的眼目,且是可喜爱的,能使人有智慧,就摘下果子来吃了。又给她丈夫,她丈夫也吃了。”

偷吃禁果以后的故事,就是该隐杀亚伯的兄弟相残,这故事有如下七个隐喻:

1、人被造物主所造,但人不满足于造物主给定的秩序;

2、人向造物主要自主,不听造物主的话,不想按造物主的规定生活;

3、人想如造物主一样,自知善恶,自定善恶秩序;

4、人通过违逆造物主之意偷吃禁果(知识-诺斯)来自知善恶以成神;

5、人成神的冲动行为,是蛇的指点和诱惑刺激出来的,人想成神就必顺从蛇。

6、人经历放逐-死亡-灾难的命运。

7、人类兄弟相残。人类不再遵循上造物主统一的善恶律法,以各自的主观“意见”为导向,争夺善恶定义权,于是展开兄弟相残的历史。

诺斯替主义文献中把蛇的诱惑解释为JD的启示,把夏娃偷吃禁果视为获得“知识”(gnosis, 悟到的知识。并非指古希腊确定的几何、数学知识,而是指悟到的神秘知识,关于世界-人类起源-灵魂升天的神秘知识)的解放行动。


诺斯替主义将获得知识的禁果当成修炼和仪式的方向,这是古蛇-夏娃的宗教叙事。

子云:Bible出埃及记,也是一种“不满-不服-叛逆-斗争-解放”?


杨鹏:Bible服从上D、服从上D律法、祈祷上D恩典,但不服从背逆上D的法老。JD教是本体论上的服从,现实中的恩典与律法,是凭恩典以获力量,凭律法衡量世界。支持顺恩典遵律法者,反对坏恩典和反律法者。

一个奥秘:人类历史上,本体论上的服从哲学,这是正统和持续的标志。本体论上的叛逆哲学,这是异端-邪教、不可持续的标志。

子云:本体论上的服从哲学是正统的标志,中国历史呢?

杨鹏:一样。周武王、周公等在政治上是造反者,在本体论上是服从者,因为他们造反推翻商王朝的法老秩序,归于顺乎天命。

《尚书·泰誓》记载,周武王指责商纣王“自绝于天,结怨于民”,强调自己是顺天应人,“恭行天罚”,这是本体论上的服从哲学。以后周孔儒家成为正统,就是因为其本体论上的服从哲学。

《独立宣言》也是本体论上的服从哲学,政治上的造反哲学,服从上D-自然法-自然权利反对违背自然法-侵犯自然权利的英王权。

子云:中国许多学者崇敬海德格尔,把他视为伟大哲学家。这不是出于对英法俄美的反感,不是出于反犹主义思想,不是出于德意志种族主义,而是因为百年来中国有被侵略和殖民的历史,内心与海德格尔有同样的“不满-不服-叛逆-斗争-解放”的情绪?中国近代选择从西方输入的主流思想,似乎也是以“不满-不服-叛逆-斗争-解放”的情绪为基础的思想。


杨鹏:有百年被殖民的历史情绪的影响。但引入西方历史主义政治,与传统历史主义法家政治相结合,带来价值相对主义,清除了价值约束,虚无主义虚无了规则的权威,释放了强权意志。

秦始皇是法家历史主义的,认定世界就是人对人的战争,他祛魅了超验世界,以自已为皇帝-为规则的中心,他的自由就是别人不自由。

尼采用笔重新进行价值评估,希特勒用大炮重新改写西方规则,斯大林用内部清理来新建一套新强权秩序,他们都追求自己的强力意志自由,都不承认世界原有的自然规则。

追求无规则的无限自由的人,他们高喊自由其实是为强权开道,最后或是成为强权的帮凶或是落入强权的手中。

改开以来,学者和学生们迷恋海德格尔、萨特无神论式存在主义,大讲虚无主义的自由。他们不明白,个体的自由是自由意志,公共的自由是保护自由取向的公正的伦理-法治规则,规则的权威必须是超越任何个人的客观的权威。他们用个体自由意志淹没了公共自由秩序追求,结果只能是强权秩序下的奴隶。

子云:德国思想史中,似乎有一个与英美不同的传统,这就是对个人自由的否定和对强权的迷恋,这与德国历史主义传统有关吗?


杨鹏:历史主义造成价值虚无,价值虚无催生强权主义。历史主义在西方,尤其在德国,有悠久的传统,黑格尔、MARX是历史主义的。以弗里德里希·李斯特《政治经济学的国民体系》(出版于1841年)为代表的历史学派经济学,也产生于德国。

个体生命的生老病死和现象世界的生灭变化,都会引发我们的流逝感。当我们把时间中的流逝绝对化为一切事物的本质,时间虚无,意志为王,胜者立规,我们就进入历史主义思维。

子云:Bible讲现实世界的消失,新天新地的到来,是不是也是一种历史主义?

杨鹏:Bible的历史发展,是被规定的,从上D创世到新天新天,这是被上D的意志与宏图主宰的历史发展,上帝的法则在历史中一以贯之,所以不能说是历史主义,只能说是上D主义。

因为上D的道德律-律法不是神秘的,是在Bible中讲得清清楚楚的,是普通信众多少都了解的,这样就不会以某个凡人的智慧和意志为准则,强权就没有社会心理基础。多数人讲尊严守公义、知法尊法守法,就不会给强权者空间。

历史主义否定了对历史变化的外在的动因(上D--恩典-自然律-道德律),而把历史规律(奥秘)的传达者视为掌握某种特殊知识的特殊的人(诺斯替,指神秘知识),把历史行动者的伟人主观选择当成动因,这会给强权者以思想-权力空间。

子云:你讲的这种历史主义,是有方向性的。海德格尔也是有方向性的历史主义?


杨鹏:海德格尔的尘世历史是有方向性的,这就是死亡与虚无。海德格尔说:“除了死而外,在世的存在对于它的能在,还有什么更高的裁决吗?“海德格尔是死先知,传达死亡的信息。

子云:陈老师似乎不是这种虚无式历史主义,他强调的是未来的可能性。


杨鹏:相比起心中有“天命共同体”的海德格尔,陈老师是“历史虚无+未来不可知+个体自主”,以无过去规定、无未来指向、无共同体的个体,以一个有限的、短暂的、不受约束的、自主的个体的“存在”,来创造自己个体的“新本质”。断了过去,断了未来使命感(使命,意味着有命令者)的个体,自己是什么其实也不清楚,清楚的只是心里“烦”,要自主地做点什么(对其他人也毫无意义,因为他人即地狱,如果有意义,就是对他人的某种影响和奴役)。以虚无主义的剪刀剪断了与造物力量-自然律-道德律-共同体-未来使命的连接,与过去-未来-他人皆失去能量交换,这孤寂自闭的生命,还能有多高的生命意义-心理能量?一种活在当下的精制利已的近视眼生命。这种虚无主义式的个人自由,交出了公共领域的责任,失去了公共领域的权利,最终只能向强权秩序下跪。

子云:从尼采-MARX-海德格尔这些德系思想家,他们为什么都有“虚无+强权”的取向呢?虚无主义与强权秩序的关系,是如何建立的,请再分析一下。


杨鹏:世上的冲突,都是更深层的生死冲突的表现,思想冲突也如此。从世俗政治来看,就是后发展国家的被压抑感。例如英美等是先行的海洋自由秩序世界,一战二战的胜利者,迄今为止对欧陆国家都有一种强势感。

英美自由秩序的标志性文本,一是1215年《大宪章》,二是1776年《独立宣言》。这两个文本的特征,都是“本体-自由”。“本体”指上D。例如《大宪章》以上D的名义签约,第一条就是向上D承诺保卫教会自由和自治的权利不受侵犯。《独立宣言》宣告:“我们认为这些真理是不自证自明的,造物主平等地创造每个人,并赋予他们不可让渡的权利:生命、自由和追求幸福。”造物主平等造人,人的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来自造物主本体,天赋自由以独立。

子云:自由秩序,是不是只能借助“两希”文明的“信仰-道德律+理性-自然律”的普遍主义思维方法及其成果?


杨鹏:“理性-自然律”的力量,古希腊创举,除古希腊外的国家-文明,皆是输入,中国也不例外。“信仰-道德律”的力量,最复杂最难,只能是联盟,无法简单输入。

周公-孔子-老子-墨子一脉是本体-向善论的,与“两希”同属人类“本体-向善论”的主流思想家族。中国思想史上,周公-孔子-老子-墨子虽然处于劣势,但仍然是中国思想模因中的重要存在,是“本体-服从”的中国传统,是中国式道德律的传统。“两希”的进入不是废除周公-孔子-老子-墨子一脉的道德律,而是“认识-激活-净化-强化-成就”这一脉,因为它们都属于“本体-向善-服从-道德律”,对造物主有敬畏和感恩,肯定自然律,遵从道德律。

中华民族是世界第一人口大族,几千年文明史中,岂会无道德律的遵循?我在掌上国学的十门国学课程,就是重新“认识-激活-净化-强化-成就”中国传统本有的普世的道德律。

未来之思

子云:陈老师在“未来之思的臆测”一文中,重点讲了他体会较深的两点。一是用关联性取代普适性。二是强调对话,强调不再有中心与边缘之分不再有正统与异端之别,重在对话。你怎么看?你能否也谈一下自己的未来之思?


杨鹏:先回应第一点,陈老师用“关联性”来反对普遍主义。他讲的“关联性”是什么?似乎没有定义。我想到三种“关联性”:一种是MARX讲的阶级关联性,一种是海德格尔的“民族共同体”关联性,一种是更形而上的佛教缘起论的因果关联性。

MARX早说过:“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 人的本质是一种社会关联性,但也不是抽象的关联性,而是具体的阶级关联性。MARX相信“至今一切社会的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认定以“普遍性”为基础的价值其实只是资产阶级的阶级利益的伪装,强调人的本质就是阶级关联-阶级认同-阶级斗争。WG期间,爱情也阶级性了,强调“没有超阶级的爱”,结婚证上,也要写上“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海德格尔的关联性,就是他常用的“家乡性”,即“民族共同体”关联性。个体命运的本真在德意志民族这个天命共同体中。民族共同体关联意识的强化,必是以民族斗争为前提,所以海德格尔对外强调“欧洲处于俄国和美国的夹击之中”,对内认为犹太人在毁坏欧洲,强调犹太德意志民族有拯救欧洲的神秘天命。

陈老师没有将海德格尔的“关联性”分析深入到“天命共同体”的种族主义关联性中,似乎有点为尊者讳而不顾学术真实了。

子云:陈老师论述中,似乎主要以个体自由为主,并不重视共同体问题。

杨鹏:是啊。不重视共同体,又谈什么“关联性”呢?“关联性”就是指共同体的关系,而且不是普遍的人类共同体,而是内外有别的、有敌人的共同体关联性。

Marx与海德格尔都强调“关联性”,但他们的“关联性”是以“我们和他们敌对”为前提的有限关联性,他们都不会关联到人类,因为一关联到人类,就成普遍性了。陈老师以“关联性”反对“普遍主义”,显然就不会关联到普遍的人类命运,那么问一句:陈老师倡导的反对“普遍主义”的“关联性”,是与什么样的有敌人的共同体关联呢?是Marx的阶级共同体(估计陈老师不是)还是海德格尔的“民族共同体”(有可能但没明说)?还是什么其他的有明确敌人的共同体?我希望知道。

如果按佛教的“关联性”的来分析,这就进入缘起论了。《中阿含经》说:“若此有则彼有,若此生则彼生,若此无则彼无,若此灭则彼灭。” 缘起论下,无限的因果链在永恒地震荡,万化因缘而生因缘而灭,万物全无自性生生灭灭,一切所谓的善恶不过只是无恒定依据的瞬间人设。彻底的万物虚空,彻底的价值虚无。但这样,缘起论的“关联性”就成了缘起法则的普遍性了?还符合陈老师反“普遍主义”的“关联性”吗?

子云:每一个细小的观点背后,原来都有一部人类思想史,我们都只是人类思想长河中的一朵浪花而已。那么,怎么看陈老师对“对话”的强调呢?他强调不再有正统与异端之分,不再有中心和边缘,一切都平等对话,这是一种对多元的尊重吧?

公正不会和稀泥

杨鹏:唯有在虚无主义的混沌中,完全不讲真假而否定自然律,完全不讲善恶而否定道德律,才会对各种观点各种行为采取无差别的接受与倾听的态度。

研究自然律的科学家群体有自己的科学规范语言,标准很清楚。写出你的文章,展示你的数学公式,说明你的逻辑推理过程,若有观察或实验数据就更有说服力。逻辑与证据面前,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完全不必花多少时间来“彼此倾听”。对不符合科学规范的“意见”,多看他一眼都算输了。

心中有明确的道德律,知道不可杀人伤人、不可抢劫财产、不可强奸这些基本道德律不可践踏,对杀人犯、抢劫犯和强奸犯,重在依法惩处而不是“彼此倾听”。

泽林斯基对侵略者,说不出“我们是一种对话,而且能彼此倾听”这样的感人的诗句。承认恶的存在,认清善恶有别,坚持惩恶扬善,才有基本的伦理与法律秩序可言。

“对话”,如果是多种不同的善的对话,好事,激励众善。如果是知识上的正确与错误的对话,好事,明辩对错。但如果是善恶对立,就不能是对话而只能是征战。

子云:如何判断善恶?依什么标准、程序定善恶呢?

杨鹏:公正的法律制度下,法官有法定的善恶标准和审判程序。而公正,建立在明确的基本的道德律上。

子云:轴心期的奠基性经典在宣告道德律,但人类不同文明的经典的内容也有差异,如何去识别呢?

杨鹏:正好需要遵循陈老师反对的“普遍主义”的道路。人类各奠基性经典、各类伦理和法律中都倡导的和都禁止的内容,从中就能人类普遍的道德律-普世权利-普世价值的所在,例如生命权、财产权等。

我们太缺寻求普遍的自然律的理性能力了!我们太缺遵循普遍的道德律的信仰能力了!这样我们难以建立起以坚实的道德律和自然律为基础的公平-法治-繁荣-尊严的自由秩序。

子云:我试着小结一下,你认为陈老师倡导的“历史主义”、“关联性思维”,其实指向价值相对主义和价值虚无主义,引向无规则的自我主义和强权意志的统治。你认为唯有在普遍道德律-基本权利(如生命权、财产权、自由权、平等法治等)的基础上,才能建立一个公正繁荣-幸福的社会。请你自己总结一下,你认为陈老师所认同的这种历史主义-虚无主义的自由取向,问题出在什么地方?

有时,人多的路,不一定是生路。

杨鹏:问题出在对世界的深层本质和人性的宿命的不理解。人是这样的:


在无知中寻求知识,在不确定中寻求确定,在变化中寻求不变,在虚弱中寻求稳固,在在虚无中寻求创造,在混乱中寻求秩序,在兽性中寻求神性,在短暂中寻求永恒,在死亡中寻求永生。

这深层的人性指向,有神圣的来源,有客观的依据,文明生长的方向。

知识-确定-不变-稳固-创造-秩序-神性-永恒-永生,这是生的方向,胜熵的方向,创造与秩序的方向,升向新天新地的未来。

相反的方向,无知-不确定-变幻-不稳固-无创造-无秩序-无神性-无永恒-无永生,就是死亡的方向,毁灭的方向,向着黑暗的世界坠落。

人类生存依托的无限的生态条件,日月星辰-地球-大气层-空气-水-重力-光速-基因等等等等,没有一件是人创造的,这是被给定的恩典,谁有资格狂妄到要去否定这个自然秩序?

每个人生存依托的众多的社会条件,不可杀人、不可偷盗、不可强奸,谁有资格昏暴到要去否定这恒久的道德律?我们都在评判历史、评判现实,如果没有一个超越历史的道德律准则,没有一个超越现实的道德律标准,我们如何面对历史、面对现实呢?

感恩和敬畏创造万物的力量,认识和遵循自然律,认识和坚守道德律,有历史的方向性,升级普遍的知识和权利,升级生命应对动荡的能力,这是在历史中逐级上升的秩序,人类天命共同体的走向。

宇宙中的事,就是生和死的事,思想史也如此。有的思想由生而生,是生灵之思,有的观点由死而来,是死灵之语,根源是本体层面的属灵的生死之战,未来方向之战。

一些人投入了战斗,却不理解战争。

我们投入战斗,是因为理解战争。

有的话,不必倾听。

有的仗,躲不过去。

更新于:2022-11-17 0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