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此心光明,良知四句

2023-06-22 17:20

01
宋明理学,理心气学
宋明理学是中华文化的学术和哲学思想的“造极”期,是儒释道三教融突和合的精华。唐以来就希望把中国的儒释道融合起来,当时提出来一个文化整合的方法,叫作“兼容并蓄”。但是唐代的200多年到宋代前60多年,并没有真正把儒释道三教融合起来而构建出一个新的哲学理论体系。为什么?因为唐代后期藩镇割据,发生安史之乱,到五代十国的时候,中国原有的伦理道德被破坏了,人们的价值理想也丧失了。精神没有了寄托,灵魂成了孤魂野鬼,没有一个落实的地方。
到了宋明理学,怎样化解当时伦理道德的衰坏和价值理想的丧失?怎样把儒释道三教融合起来?怎样落实“兼容并蓄”的方法?方法受价值观的支配,有什么样的价值观就有什么样的方法。当时,程颢提出:“吾学虽有所受,天理二字乃是自家体贴出来。”可以查一下,《庄子》和《礼记》中就有“天理”两个字。那么为什么程颢讲“天理”两个字是自家体贴出来的?乃是他自己把“天理”升华为形而上本体论的理论思维。他把儒释道兼容并蓄的方法落实到了“天理”上,构建了一个理学的理论思维体系。从这点可以看出,一种方法需要落实到一个实在的层面。不同时期、不同人的价值观不一样,因此,程颢对天理的体会和理解与过去也不一样,进而他能够将“天理”两个字构建出一个思想逻辑体系。
宋代实行佑文政策,对当时的学术发展起了很大的作用。当时学术多元、学派林立、大师辈出,出现了哲学理论辉煌的新时代。当时北宋有周敦颐的濂学、张载的关学、二程的洛学、王安石的新学、司马光的涑学以及苏东坡父子的蜀学。到了南宋,出现了朱熹的理学派、陆九渊的心学派、张栻的湖湘学派、叶适的事功学派、吕祖谦的金华学派。这时演讲与学术讨论非常盛行。比如朱熹和陆九渊有“鹅湖之会”。朱熹和陆九渊两派展开了争论,两派的思想很不一样。陆九渊批评朱熹“支离事业”。这个“理”在哪里?你一物一物地格、一书一书地格,就成为支离。陆九渊说自己是“易简工夫终久大”。可见当时学术讨论的氛围很浓厚。
什么是“理学”?“宋明理学”是什么?这需要搞清楚。有人讲宋明理学是个浊流,是污泥浊水的一个时期。我们对宋明理学必须有个理性的认识。可以肯定地讲,宋明理学是一次思想的解放。从汉到唐,奉行注疏之学,死守“师法”“家法”。对于经典,若汉代的人做了注解,那么唐代就不能再做注了,只能做注的注,叫做疏,“疏不破注”。我们知道,古人认为五经都是圣人之言,是神圣不可改的,只能按照圣人讲的话来说。但宋人为什么能够思想解放呢?他们认为五经不一定是圣人之言。譬如说《诗经》,有很多是恋爱的诗;《尚书》,是政府颁发的告示;《周易》有的不是圣人之言;《春秋》是“断烂朝报”。这样就把原来人们思想中不可动摇的“五经”,像五座大山一样,把它们推翻了。在这种思想风气下,朱熹以“六经注我”的方法,通过做注解,发挥自己理体学的思想,不仅自己做注解,而且自己来补经。譬如说《大学》当中的“格物致知”没有解释,朱熹就自己补上了解释,体现了一种思想的开放。
从宋到明的学术思想,我们叫宋明理学。其实宋明理学不仅到明为止,甚至到了近代,近代的新儒家也是继承宋明理学而来的。宋明理学从主流来说,基本分成三派:一派是二程到朱熹的理体学派,一派是陆九渊和王阳明的心体学派,一派是张载到王夫之的气体学派。为什么这样讲?按朱熹的话,即使天地都陷了、没了,这个“理”还存在,所以他是以“理”作为最高哲学概念的。陆九渊讲,这个“理”不是在外面,而在“心”中,所以“心”就是“理”,开启了心体学派,由王阳明所继承。从张载到王夫之,“气”是最高的范畴。王夫之认为,“理”就是“气”的条理。三派对“理”有不同的认识,其关注的问题在于:“理”是客观的,是在心外的,还是在心里的,还是说是“气”的一种条理?对于这些问题,三派互相探讨,互相批评,互相切磋。

02
此心光明,良知四句
“此心光明”是王阳明临死时的遗言。他讲,“此心光明,亦复何言!”就是说,我的心是光明的,此外也不需要再讲什么了。可见王阳明主要是讲“心”。为什么王阳明要讲“心”,为什么说“理”在“心”中?王阳明的思想有个变化过程。他开始是相信朱熹理体学的。当时要考举人、考进士,必须读四书五经,同时以朱熹的注解作为考试的标准答案。所以他相信朱熹的“格物穷理”,就是要从外物当中格致出“理”来。有一天,王阳明有个姓钱的朋友说,我们“格”物,然后体认物当中的“理”,于是坐在王阳明父亲的官邸里,去格竹子的“理”。姓钱的朋友在竹子前冥思苦想,竹子里头的“理”在哪里?结果坐了三天,病倒了。王阳明一看,认为姓钱的朋友功底不够。于是他坐在竹子前面,冥思苦想竹中的“理”,经七天七夜,结果也病倒了。他从亲身实践中体会到,从外在客观事物中寻找“理”,是格不出来的。这对他是很大的打击。这时他看过很多书,儒家的、道家的、佛教的都看,企图从中找到格竹之“理”失败的原因,试图解决为什么物当中格不出理来这个困惑。
后来王阳明被发配到贵州深山老林,就是贵州龙场驿。深山老林里有瘴气,环境很恶劣。王阳明得自己种菜、砍柴、做饭,非常狼狈。这时候,他觉得“理”在外面格不出来,如果“理”客观存在,就不应是这样。“理”,起码应该讲道理,按照理来办事情。有一天,他终于内悟到格物致知这个思想的内涵,否定了朱熹“求理于事物”的认识途径,肯定“吾性自足”而“求理于吾心”为圣人之道。“理”也在我心当中,从而逐渐构成心学思想,并在贵州龙岗书院讲学授徒。后贵州提学副使席书,请王阳明到贵阳文明书院讲学授徒。在这一过程中,王阳明提出了“知行合一”的思想,认为不要到外面去追求“理”,不要从客观事物中求“理”,“理”就在我心中,我心就是“理”。这其实也是继承了陆九渊的思想。陆九渊说,“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宇宙、天地就在我心当中。尽管陆九渊的思想遭到朱熹的批判。朱熹的思想在明代已经成为士子们猎取功名利禄的工具,它本身已经僵化、没有生气了。当时王阳明的大弟子钱绪山等人去考试,按照王阳明的思想来答卷,结果一个也没有被录取。王阳明听后哈哈大笑,认为这是好事,全国的举人都来考进士,王阳明的学术在全国士子当中就可以得到传播了。由此也可以看出,王阳明的思想是一种胸襟广阔、看到了将来事业发展前景的思想。
后来,王阳明提出“致良知”的思想。他认为良知是心的本体,是天理的昭明灵觉。灵明能同万物相通。所以王阳明在《大学问》中说:“夫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其视天下犹一家,中国犹一人焉。”中国就像一个人一样,天地万物就在我的心中。他说,我们看到有孩子往井里爬,会去救孩子,因为我们有恻隐之心。这一恻隐之心不是说要讨好他的父母,也不是为了取得我的名誉,而是出于“不忍人之心”。“不忍人之心”“恻隐之心”是同这个孩子连在一起的。王阳明说,你看到鸟兽被伤害,瓦砾草木遭破坏,也会产生一种怜悯不忍之心,这种心同瓦砾、草木、禽兽的心是相通的。所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中国的思想超越了一切外在限制,达到了心的本体。这个“心”,不仅能够生天生地,而且也是社会伦理道德,同万物是相通的。
王阳明把“理”纳入心中,“理也者,心之条理也”。在他看来,“良知上自然的条理,不可逾越,此便谓之义;顺这个条理,便谓之礼;知此条理,便谓之智;终始是这条理,便谓之信”。良知便是义、礼、智、信的伦理道德。心外无理,亦心外无物,“位天地,育万物,未有出于吾心之外也”。进而他提出了四句教:“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王阳明思想体现出从“心即理”到“良知”的发展过程。良知也是一种体验。他曾经有一句话:“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破心中贼”应以良知来破。当时有学生问王阳明,我们到山上去,山上的花自开自落,同我们的心有什么关系?王阳明说,当你还没有看到花的时候,你心里是寂静的;当你看到花的时候,花就呈现出来了,所以花就在你心中。过去我们一般认为这种思想是主观唯心主义,其实王阳明在这里并没有否定花的存在,只是说它还没有呈现出来而已。从这个意义上看,“心即理”同西方贝克莱的“存在就是被感知”是不一样的。
◎本文原载于《人民政协报》(作者张立文,中国人民大学荣誉一级教授、著名哲学家),图源网络,图文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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