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儿会盯住你,一辈子不放过

2024-10-14 11:43

2020年7月,新疆新冠疫情期间,我在菜籽沟木垒书院封闭了一个多月。村庄封闭,我们雇不到人干活,便自己动手干。我和方如泉还有3位封闭在书院的志愿者,每日晚饭前劳动两小时,全然没有被困住的感觉。记得第一次疫情是1月,我回沙湾县过年,结果被封闭在县城,我和夫人住老丈人家,小区不让下楼,我母亲住在马路对面的小区,却无法过去看望。我只好窝在屋里改稿写稿,40多天,几乎把一年的写作完成了。相比之下,封闭在书院真是太幸福了,可以在院子随意走动,可以到后面的山坡看风景。最欣喜的,是干成了三件大活。

砌花池石头墙

房屋西边铺地时,留下一个10米长、3米宽的方坑,要用石块垒起来做花池。入村的道路封了,运不来水泥沙子,我们只好和泥巴垒石头墙。我当大工,放线、找水平、砌墙。两名学影视的女生丁晨璐和赵梦惠,推车拉料,做石头搬运工,她们从未干过这般粗重的活,却上手就干,也不耽误拍摄录制。诗人蔡淼干活像写诗一样用心投入,他上大学时,曾在假期去西安打零工维修长城,也是往长城上摆过砖的,这点小活自不在话下。方如泉抹灰勾缝的水平堪比专业泥瓦匠。

砌墙选石料全靠眼光。去年买的两大车石材废料,平整的都用完了,要在一堆不规整的乱石中,给石块“找对象”,让没形没状的两块石头,放在一起凸凹结合,高低乘平。每块石头都放舒服,结合好,墙便稳当了。

搬石块是重活,大块的我和蔡淼抬,我抬小头他抬大头。小赵也能抱几十斤的石头,不过搬两块就没劲了,瘫坐在地上直喘气。我抱起百斤重的大石块,感觉腰上腿上的劲还在。多少年动脑子写作,把浑身的力气荒废了,这下派上用场。尽管晚上腰酸腿疼,感觉所有关节被拉开,肌肉被拉疼,但却有一种出大力气后的大舒服。而且上瘾,每天都想接着干。

我们花了一周时间,把花池垒好了。计划等疫情过后,拉两车土垫进去种花。不料其间下了几场大雨,雨水沿菜地边的柏油路面流下,积在垒砌方正的池子里,好几天渗不下去,便又改变主意,不种花了,当蓄水池,承接雨水,让天空和树的倒影蓄满池子。

修上坡弯道

接下来干的是挖土铺路,是个大工程。从住宅西边上坡到苹果园,再上坡到杏园的步道,以前铺有一段石板台阶,我妈开电动车无法上去,便决定修一条盘山路。我们用几个下午挖土劈坡,开出之字形坡道,然后浇水踩实铲平。午后太阳西斜,阳光从杏树、苹果树和榆树的缝隙,照在挖好的坡道上时,我们开始从上往下铺砖。铺砖是技术活,我主锤,一把小铲、一个橡皮锤子,哪不平砸几下。他们几个给我打下手,往上运砖和沙子。铺好的砖道顺地势而行,经过一棵苹果树和三棵榆树,拐了五道弯,曲折向上,真是好看呢。

完工后让我妈开电动车试行,我妈说坡太陡,转弯太急,不敢上。我在后面护着她老人家开车往上走,弯确实太急,拐不过去。我又劈土加宽一砖,拓宽拐弯处地面,陡坡边沿平放了两块大石头,可以坐人休息,也在视觉上消除开车上坡的恐惧,这下算是可行了。以前我妈开电动车到山坡果园,要走前边的砖道,从教室边上坡,过孔子像、篮球场,再上坡,过我修的柴门,绕一大圈。现在可以从新住宅沿修成的坡道直接上去了。

制作大木桌

书院画室的大木桌,是六七年前我画图让木工做的,用到现在依然结实耐看,因为喜欢它就搬到我的新书房了。空出来的画室得重新做一张大木桌。

做木工活我在行,书院木工工具齐全。早年我给家里做过一套橱柜,至今在租出去的旧房子里,仍在使用。书院初建时雇了一个老木匠,我画图设计,他照着下料,大书架、大木桌、大炕台,都是那时候做的。有时老木匠忙不过来,我就自己上手干。来书院的画家说,你若不当作家,也是手艺不错的刘木匠呢。其实我当了作家,一样可以是刘木匠。小丁见我垒墙铺砖又锯木头,说我咋啥活都会干。我说,都怪年轻时不知道要干啥,所以啥都学着干,泥瓦活、木匠、铁匠活,甚至女人做的针线活,都干过。种地就更不用说了,翻地、锄草、割麦子,顶个壮劳力。

我20岁时,在沙湾城郊区买了块宅基地,自己打土块、备木料、打桩拉线、垒墙上梁,带着人盖了一院房子。我在那个院子结婚、育女、写诗,住了十年。门口种的沙枣树,从一棵小苗,长过房顶高了。30多岁,我写完《一个人的村庄》,觉得没事干了,跟人合伙在乌鲁木齐租地下室,开“一个人的村庄酒吧”。我带工人装修,跑遍城郊木材厂、废品收购站,找少花钱的有用之材。花几百元买来十几个大瓷缸,砸烂了铺地。花1000多元买一堆南疆运来的粗大桑木,锯成板子,酒吧所有的桌面台面都够了。金黄色的桑木板,打磨干净,边沿处牛皮包边,钉上两排黄铜泡钉,粗放又精致。这种细活,都是我亲手做。每个酒桌都受看耐坐,都不一样,后来全让别人收藏了,因为酒吧营业不到一年就倒闭了。我又开始写作。40多岁写完《虚土》《凿空》《在新疆》,又没事干了。50多岁买下这个村里的老学校建书院,改造老房子,垒鸡窝、狗窝,挖鱼池,搭树屋。这下摊上大事了。没完没了的活。好在再多的活也是两只手干,不用急,干半日想三日。其间我写完长篇小说《捎话》,用了7年。又花一年写了史诗小说《本巴》。想必写作耽误了好多活,这些动身体的活,也多少耽误了写作吧。或者两不误呢。写作和劳作,都是我喜欢的事情。而我更喜欢的,是想事情。想事情的好处是可以停下来,或躺或坐,把身体放舒服,可以一整天啥也不干,只想事情。也可以边动手劳作,边想事情。好多事情想一想,便不用去做了。

都说艺多累人。真的学会一件活,就是找了一个麻烦。活会盯住你,一辈子不放过。我年轻时学了那些手艺,老了落户到村里,一堆的活摆在眼前,都是会干的活,不干都不行,手痒得很。

这次做的大桌案,也是想了好久才动工的,在画室玻璃房就地完成。用两个旧课桌当台腿,三块长木板,夹两块长条钢化玻璃做台面。这些全是改造房屋时剩余的料,都用上了。有难度的活是开镶玻璃的木槽,用电动修边工具,我第一次用,但手上功夫在,很快便熟练掌握。蔡淼和方如泉也上手就会,开出的槽平直整齐。待玻璃装上,木板固定好,一张通透别致的大桌案便做成了。透过玻璃房顶,树梢和天上云朵,倒映在玻璃桌面中。晚上坐在亲手打造的桌案旁饮酒品茗,星空月影,浮现于玻璃桌面,使人仿若在天上,又踏实地坐在地上。

村庄解封的第二天一早,村民老郭打电话来,说可以出门了,书院铺砖垒墙的活啥时候去干。我说活都干完了,不用来了。本来封闭前这些活说好包给老郭干的,工钱2000多元,都省下了。

从8月到10月,是书院的秋收季,菜地的蔬菜全熟了,吃不完,要晾干菜。我妈和我爱人金子,带着小丁、小赵,每天摘辣子、豆角,切开了挂在木杆上晾晒,还晾了不少莴笋干。待到打霜前一天,所有西红柿摘了冻到冰箱,可以吃到来年西红柿成熟。青玉米棒子也煮熟冻冰箱。早在6月里冻的草莓可以拿出来吃了。而我们库房的干菜,几年前晾的都没吃完,生虫子了,今年照旧晾。因为菜都成熟了,不能眼看着烂在地里。其实3亩多的菜地,种什么都吃不完,但又不能种一半,把一半地撂荒,这是我妈不愿意的。

现在到了冬天,书院没有志愿者,我每天的劳动是扫雪。院子的雪不多不少,刚够我锻炼身体。在乌鲁木齐家里,每次在跑步机上跑一身汗,直可惜自己的体力白白浪费,空跑掉了。在书院我所有的体力都去干活,看得见,能留下来。冬天扫雪是一个没完没了的活。好在我只扫门口和路上的。不管雪下多厚,我每天只扫一个多小时。不下雪的日子多。在下一场大雪落下之前,我有足够的时间,把上一场雪扫干净。

作者简介:中国作协散文委员会副主任,新疆作协副主席、木垒书院院长。著有诗集《晒晒黄沙梁的太阳》,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在新疆》,长篇小说《虚土》《凿空》《捎话》《本巴》等,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有多篇散文选入中学、大学语文课本。(刘亮程)

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更新于:1个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