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木垒河
作者:李健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小说,是一个民族的秘史。
在这片土地上,世代繁衍生息着弹冬不拉、敲手鼓、唱京戏、吼秦腔的人们。
——题记
抱歉昨天喝酒去了没更新,接前天内容更新
六 流产
杏花刚谢不久,枝枝丫丫上就挂满了拇指大的青杏。
汪秀英望着树上的青杏禁不住咽了口口水,嘴里和心里泛起的酸水,使她对树上一粒粒拇指大的果实馋涎欲滴。她站在午后的烈阳里,手搭在眼前,望着远远的双疙瘩山。覆满绿色的双疙瘩山像少女的两个RU房,挺拔又秀美,使人生出无限遐想。汪秀英收回目光,四下里看看。冬梅正带着仪娃和月月在院子的大门口玩,不知是啥高兴事引逗得月月咯咯咯地笑着。仪娃手里拿着根木棍,像枪一样端着走来走去。汪秀英低下头呆愣了一会儿,手轻轻抚着肚子,抬头看看树上密密匝匝的青杏,强忍住想摘一颗放进嘴里的冲动,依依不舍地慢慢转身回屋。刚抬腿,嘴里又涌出一股酸水,随后的一阵干呕使她好一阵喘息。她的目光不由得又落在树上,想象着青杏直透牙髓的酸味。汪秀英终于没能抵住青杏的诱惑,捯着一双小脚,走进园子。站在杏树下,四下里张望一番。冬梅她们还在专心地玩,她确信没人注意才伸手去摘杏子。她站在田埂上,伸手拽住一根树枝,摘下两颗,在衣襟上擦了擦,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才一咬,一股直透心脾的酸让她不由得皱起眉头。她咂着嘴,吸溜溜地吸着气,堵在心口的躁闷一下消散得无影无踪。她舒畅地透了口气,又伸手拽住一根树枝,才摘了几颗,树枝断了,脚下一个趔趄,重重地跌坐在田埂上,心也跟着一沉,肚子猛地一抽,瞬时有种不祥在她的肚腹间弥漫,这种感觉让她半晌才缓过劲来。她摊开手掌,看看已经捏得湿漉漉的杏子,爬起来,掸掸身上的土,匆忙回到屋里,躺在炕上。
院子里,魏啸才高声地喊着仪娃,给了仪娃一个什么惊奇的玩意儿,就听到仪娃惊乍乍地叫起来。那又惊又喜的叫声,让人觉得他得了一样稀罕的宝贝。
汪秀英轻轻抚了抚肚子,一股倦意袭来,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半夜,汪秀英在睡梦中疼醒。初始还能忍耐,渐渐地肚子就像刀绞一般地疼。汪秀英终于忍不住了,呻吟着,推了推熟睡的魏啸才。
魏啸才迷迷糊糊地“哼哼”了一声,听到汪秀英压抑的呻吟,才翻起身,摸索着点亮灯。看汪秀英一脸的汗水,脸色煞白,“你咋了?”魏啸才睡眼惺忪地看着汪秀英。
“肚子疼!”
“拉稀了?”
汪秀英摇摇头。
“那你咋了吗?”语气里多了些不耐。
“你给我倒些水喝喝就好了,就是肚子疼得不行,刀戳一样。”
魏啸才起身出去给汪秀英倒了碗开水。
汪秀英喝了两口,望望魏啸才,“你还是去叫妈来吧!”
魏啸才在炕上挪了挪屁股,才慢慢腾腾地下炕,趿拉着鞋出去,走到他妈屋子的窗下,“妈——妈你起来!”
屋子里魏宗寿问道:“咋了?”
“让我妈起来!她说她肚子疼得不行!”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过后,魏陆氏披着衣服匆忙走出来关切地问道:“咋着了?”
魏啸才万分不耐地挥挥手。
魏陆氏走进魏啸才的屋子,看见汪秀英正跪趴在炕上,头脸像是在水里浸过,水淋淋的,跨前一步,惊问道:“白日里还好好的,现在咋就这样了?”
汪秀英拖着哭腔道:“妈!见……”侧过脸看看魏啸才,又嗫嚅道:“妈,见……见红了!”
“咋就这样了?”
汪秀英嗫嚅了半天,终于没有说出白天为吃杏子跌了一跤的话。
魏陆氏上前,要扶汪秀英躺下,“你躺下,躺平了!”
“不行!疼得不行!”汪秀英大汗淋漓,眼神哀哀地望着魏陆氏。
“这可咋弄呢?”魏陆氏手在胸前的衣襟上来回地擦着。
魏啸才听着她们说话,也明白了,骂道:“RI你妈!亏了你先人了!”
魏陆氏瞪了儿子一眼,“你少说两句!”拽着魏啸才走出去,让他去喊肖先生。
肖先生听魏啸才说了媳妇的症候,心里有了数,拿了几味药跟着魏啸才出来。进到魏家替汪秀英诊了脉,也没有开方子,自药箱里拿了带来的药,让魏陆氏去煎。乘着魏陆氏去煎药的当口,又给汪秀英扎了几针。
汪秀英喝了药,肖先生又交代一番就要走。魏陆氏送肖先生走后,自己站在院子里踟蹰了一会儿,匆忙走进厨房,不一会儿端着一碗荷包蛋走进屋子,催促汪秀英吃下去。
汪秀英吃了婆婆煮的荷包蛋,觉得疼痛减轻了些,一脸感激地让婆婆也去睡。魏陆氏又坚持了一会儿,看看也没啥了,叮嘱儿子注意些,也走了。
第二天下午,汪秀英流产了。她看着自己流出的一团模糊的血肉,大哭了一场。
随后的一段日子,汪秀英都躲着魏啸才的眼睛,像做错了什么事。每到无意间遇到魏啸才的目光时,都目光怯怯地躲闪着。她的心里就像堵着什么东西,让她不能安然。每晚眼睛一闭就是妖邪鬼怪,不是被逼到悬崖边上,就是跌入深涧,要不就是被小鬼左右挟持着狂奔而去,或是被恶狗撵得无处可逃……每次她都是又踢又叫大汗淋漓地从噩梦中惊醒。每次魏啸才都会哑着嗓子嘟哝着骂她一句,“日你妈!亏了你先人了!”汪秀英就大睁着双眼不敢入睡,听着身边的男人沉沉睡去的鼾声,直到天明。
汪秀英日渐憔悴,原本红润姣好如凝脂的面颊也渐失光华。
魏陆氏看儿媳妇老是怀着重重心事,整日里苦着脸的样子,私下里问过儿子几次。每次魏啸才都虎着脸,瓮声瓮气地让魏陆氏去问汪秀英。魏陆氏就只能摇头叹息着,嘱咐儿子,对媳妇疼爱些。在和儿媳妇坐在一起做针线时,就说些安慰体贴的话,探问儿媳妇哪里不舒服,才娃对她咋样啦,等。汪秀英都很感激地说没有啥,问得紧了,汪秀英就哭。魏陆氏就捉着儿媳的手,轻轻地拍着,凑近汪秀英,“我娃乖,不哭了,你咋啦?有啥事就说吧,妈给你做主呢。”
汪秀英感激得越发哭得凶了,“娃娃小产了,心里老是堵得慌。妈,我……我黑夜里老是做噩梦。”
魏陆氏往儿媳跟前凑凑,担心地问:“啥梦?”
“乱七八糟的,啥都有。我也说不上来,眼睛一闭,梦就来了。”
魏陆氏“哦”了一声,抚着儿媳的头安慰一番。
夜里,魏陆氏对男人说了儿媳的事。魏宗寿想想也不知道该咋办。最后还是魏陆氏说请肖先生来给儿媳瞧瞧。魏宗寿嗐了一声,“你们婆姨家的事,你就看着弄去吧!”末了转身睡去,给婆姨个脊背。魏陆氏看丈夫这么说,吧嗒吧嗒嘴,不再言语。
第二天,冬梅去请了肖先生来。肖先生给汪秀英诊了脉,开了三剂中药,嘱咐汪秀英先吃了药再说。临走又悄声对魏陆氏说,让魏陆氏请人来给汪秀英拾掇一下。魏陆氏眨着眼,疑惑地盯着肖先生,“咋?”肖先生笑笑,“没啥没啥!”沉吟了一下又道:“就叫龙王庙的陆道士来吧!”说完背起药箱,要冬梅跟他去拿药。魏陆氏把肖先生送到院门口,望着走远的肖先生,叹口气,手在围裙上掸了掸,黯然回身进屋。
隔了一天,请了陆道士来。陆道士对魏家已经很熟悉,不需要再四处踏勘。他站在院子中央四处张望一番,走进魏啸才的屋子。陆道士在迈进魏啸才屋门的时候,眉头微微地皱了一下,他回过头瞄一眼远远站着的魏家老小,才把抬起的一只脚落进屋里。屋子里陈设简单,一面土炕几乎占去了半间屋子。土炕前是一个榆木大红柜,黄铜的虎头钌扣,没有上锁。柜面上摆着煤油灯盏和女人梳妆盒之类的生活品。土炕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码放在炕角里,用一方白布单盖着。白布单上绣着鸳鸯戏水的图案。图案配色精美,做工考究。
汪秀英微蹙着眉,神情忧郁,忐忑地立在炕角。
陆道士盯着汪秀英看了几眼。但见女人鹅蛋脸,一个小巧的鼻子端正纯和,山根丰隆有势。陆道士站在屋子当间,微闭着眼睛掐算了半天才轻舒口气,走出魏啸才的屋子,对迎上来的魏家老小呵呵一笑,“没啥没啥,小事情小事情。”他让魏家准备一只白公鸡、一块红布、一刀烧纸。魏家的鸡倒是不少,但没有一只是纯白的,魏宗寿让儿子去找。魏啸才满镇子挨家去问,找了一只大白公鸡来,又去自家铺子里扯了块红布,拿了一刀烧纸。陆道士吩咐将魏啸才的屋子门窗都蒙上毡子,整个屋子遮得严严实实,不透一丝光亮。
红木柜上一字排列着三个麦草扎的小人,每个小人身上贴着一张小字条,上面一行小字,写着汪秀英先前三个短命男人的姓名和生辰八字。小草人的旁边是绑着爪子静卧着的白公鸡。汪秀英盘腿坐在炕上,陆道士点燃烧纸,一手挥着桃木剑,一手握着鞭子,嘴里念念有词地在地上走来走去。陆道士的脸映在烧纸忽明忽暗的光亮里,显得有些狰狞诡异。火光里白公鸡犹疑地喔喔叫着,警惕地昂起头。陆道士越走越快,嘴里的念词也越来越急,喘息声渐渐急促。
汪秀英端坐着,一动不动,她极力地睁大眼睛,想看清屋子里的情形。烧纸熄灭后,整个屋子漆黑一片,只能听到陆道士在地上疾走的喘息声。猛地,她听到陆道士大喊了一声:“呔!”随后是鞭子抽打到地上的声音。白公鸡喔喔喔地惊叫几声,翅膀扑棱着挣扎一番又安静下来。一阵激烈地抽打之后,陆道士喘息着停下,嘴里嘟哝着:“怪球事了,还厉害得不行!”陆道士重新点燃烧纸,这次他没有马上在地上疾走,而是盘腿在地上静坐了一会儿才又站起来,用桃木剑在一张烧纸上比画着画了一道符,又把符挑在桃木剑上点燃,才又念念有词地在地上疾走。“呔!”随后又是鞭子抽打到地上的声音。半晌,陆道士才长舒一口气,揭开门上的毡子,走出屋子。
院子里,汪雨量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脸焦虑地站在那里。
陆道士从魏啸才的屋子出来,手搭凉棚,眯眼望着远处的双疙瘩山,神情暧昧地咧嘴一笑。魏宗寿赶忙迎上去,递上茶水,被陆道士伸手阻止,才又退过一边站下。
陆道士面对魏啸才屋子的门口站定,挥舞小桃木剑,又念叨了半晌,双手握住桃木剑抵在自己的脑门上拜了几拜,才吩咐魏啸才搬来梯子,把小桃木剑用红绳系好,悬吊在屋门正中的屋檐下。他让扯去门窗上的毡子,屋子骤然光亮了。汪秀英眯着眼,茫然地端坐在炕上。地上到处是散落的麦草和碎裂的纸片。陆道士一边吩咐魏啸才捡起地上的麦草和纸片,一边走进去抱了白公鸡出来,用毛笔在烧纸上画了两张符,用一张把魏啸才捡来的麦草和纸片裹好点燃,在白公鸡的头上左右倒腾着绕了三圈,嘴里咕咕叨叨念些谁也听不清明的说辞,然后让拿了碗来。陆道士杀了白公鸡,鸡血淋在碗里,把鸡扔过一边,赶忙点燃了另一张符,在鸡血碗上又绕三圈,纸灰落在碗里。陆道士晃了晃手里的碗,鸡血和纸灰溶进黄酒里。他一脸肃穆庄重地把盛着鸡血的碗端进屋子,递给汪秀英,让她喝下去。
汪秀英犹疑着伸手接过碗,看了看,皱着眉头。碗端到嘴边,一股血腥气冲得她又把碗拿开,一脸苦相,可怜巴巴地望着陆道士。看陆道士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又一脸无奈地端到嘴边,憋着气,一口气喝光了碗里的鸡血,然后端坐着不敢动弹,生怕一动就恶心得吐出来。
那天,陆道士在魏家吃了魏陆氏做的爆炒白公鸡之后,对送他出来的汪雨量和魏宗寿说:“我观你儿媳有旺夫之相,也只有和你家才娃的八字相配才行!”陆道士拍拍魏宗寿的手臂,“她命中有一劫,熬过这一劫,就是大福之人!不过……”
魏宗寿等了半晌也没有等到陆道士再说,忍不住问了一声,“不过啥?”
陆道士夜鹰一般嘎嘎地干笑了一声,冲魏宗寿摆摆手,喷着满嘴酒气摇摇晃晃地回去了。魏宗寿一脸疑惑地望着陆道士消失在夜色里,转身看看身边的汪雨量。两人相视无言,挥挥手,各自回家。
多年以后,也是在这样一个夜晚,魏宗寿望着夜空里的点点繁星,猛然想起陆道士的这半句话,心中肃然,长长地叹口气,颓然惊叹道:“命——啊!”
夜里,汪秀英还是不敢入睡,她大睁着眼睛望着漆黑一片的屋顶,身边的魏啸才早已沉沉睡去,响亮的鼾声充溢在屋子的每一个空间。汪秀英轻轻地捅一下魏啸才。魏啸才吧嗒吧嗒嘴,翻个身又沉沉睡去。不知什么时候,汪秀英才迷迷糊糊地睡着,等她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鸡叫三遍。这一夜,汪秀英睡得香且踏实。
天蒙蒙亮时,汪秀英醒了。身边的魏啸才睡得正香。侧耳静听了一会儿,魏啸才的鼾声像风一样,从她的心间掠过。她轻轻地推了一把身边的男人。魏啸才懵懵懂懂地嘟哝了一句,吧嗒吧嗒嘴,鼾声又随即响起。窗纸已经发白,屋子里模模糊糊的一片。汪秀英咬着嘴唇,静静地躺着。顶棚上的老鼠窸窸窣窣地跑来跑去,像是在她的心里窜来窜去,她禁不住往男人身边凑了凑,紧贴着男人宽厚的脊背躺下,伸出手臂,在空中停了片刻,才犹疑着轻轻地搭在男人身上。脊背上温热绵软的感觉,让魏啸才不由自主地扭动了一下身体,拨开汪秀英的手臂,翻转身,骂人的话还没出口,就被一股温腻的鼻息噎了回去。他愣怔了片刻,嘴里咕噜一句,张臂把女人裹进怀里。
早上起来,汪秀英麻利地把家里屋外拾掇停当后,告诉魏陆氏想回娘家看看她大。魏陆氏爽快地应了一声,让二柱子逮住一只大花公鸡,绑扎好了,塞在汪秀英手里。“把这个给你大带上,给你妈说,闲了过来转转。”汪秀英一脸感激地答应一声。魏陆氏伸手在汪秀英肩膀上掸掸,又替她抻了抻皱起的衣角,挥挥手,“快去吧!”
临近中午的时候,汪雨量打发伙计来喊魏啸才去他家吃饭,说是把汪秀英带回去的公鸡杀了,想和女婿娃喝两盅。魏啸才正在出粉,瞭一眼站在门口的伙计和伙计身后的魏陆氏,“我忙的呢,不去!”说完,又自顾忙自己的活计。
魏陆氏上前,拽魏啸才一把,“你个娃,你姨夫[1]喊你的呢,你就去,手里的活,回来再干也不迟。”说着,看一眼站在门口的伙计,“你等着,让才娃换了衣裳,和你一达走。”看魏啸才手还没停,又拽了魏啸才一把,“乖娃,你姨夫喊你呢,你就去,噢,我娃乖呢。”
魏啸才看站在门口的伙计在偷笑,气哼哼地扔了手里的家什,转身走出粉坊。
魏陆氏在后面喊道:“才娃,你换身衣裳再走。”
“换球呢,又不是到谁家吃席去。”魏啸才咕哝了一句,连头都没回,扯下腰间的围裙,顺手往门口的木桩上一搭,跟着伙计走了。
汪雨量正坐在炕桌旁,就着小菜独酌,见魏啸才走进来,筷头往身旁的位子上点一下,拿起酒壶给自己斟满一杯,酒壶往魏啸才面前一放,“自己倒!”
魏啸才也不客气,踢脱了鞋,骗腿儿上炕,倒一杯酒,一仰脖子灌进嘴里,拿起筷子,夹起一大筷子羊肚丝,塞进嘴里大嚼。
汪雨量看看被魏啸才一筷子夹去一大半的羊肚丝,哎了一声,“你个娃,这是菜,哪有你这么吃菜的?”魏啸才偏脸瞭汪雨量一眼,嘴里倒腾着,“是你让人喊我来吃饭的。”看汪雨量愣怔地瞪着自己,伸手端起剩下的羊肚丝,几下扒拉进嘴里,鼓着嘴,一边大嚼,一边挑衅地瞪着汪雨量。
汪雨量不气反笑,“好——好好好,你——你厉害!”
汪秀英和她妈端了炒好的鸡和面食进来,放在炕桌上摆好。汪秀英把一根大葱放在魏啸才面前,扫一眼喝酒的翁婿二人。汪雨量看看魏啸才面前的大葱,看看汪秀英,撇撇嘴,“你就多切些个葱段端进来又咋了?”又故作伤感地叹道:“唉,都说嫁出去的丫头,泼出去的水噢,有了男……”
汪秀英他妈嗤了一声,截住汪雨量的话头,“没个正行,哪有跟自己丫头开这玩笑的?”
汪雨量想想跟自己的丫头开这样的玩笑的确不雅,瞭一眼汪秀英,尴尬地笑笑,“今儿个,也没外人,坐下一达吃吧!”
汪秀英斜嗔了她大一眼,斜跨着炕沿坐下来。
汪雨量又喝了一口酒,看一眼闷头大吃的魏啸才,说:“前些个日子,王哈萨来找我,说,他有个做肠衣生意的门路,想和我搭伙。我没弄过这号事情,再说也得有人跑前跑后,我就想和……”
王哈萨是木垒河有名的行商,婆姨是个哈萨克女人。有个儿子叫王巴扎。巴扎是哈萨克语,集市的意思。王哈萨给儿子起这么个不伦不类的名字,连他的哈萨克老婆都笑话他,说他掉到生意坑里了,连给儿子起名都忘不了集市。王哈萨说一口流利的哈语,常年出没牧区,再加他长相彪悍,不知底细的人都以为他就是哈萨克人。王哈萨的生意就是倒买倒卖:农区的粮食、洋芋、饲料及一些杂七杂八的农产品,倒进牧区,牧区的皮毛、羊肠马鬃以及山里的雪莲、贝母等药材,倒出来。总之,只要有利可图,他什么都做。
魏啸才知道王哈萨,他没等汪雨量说完,接口道:“我们家没钱!”
“我没说让你们家出钱。”
“不出钱,叫啥搭伙?”魏啸才吐出一块鸡骨头,又夹起一块塞进嘴里。
“我出钱,你跑腿呀!”
魏啸才停下筷子,偏过脸,瞪着汪雨量,片刻才道:“我就是你们家的驴吗,你想咋用就咋用,说啥搭伙呢。”
汪雨量噎得梗了一下脖子,脸一冷,“你个娃,你咋不识……”转眼看汪秀英紧张地盯着自己,轻嘘口气,用筷子点着魏啸才,“你——你真真就是个犟驴!”
饭桌上,一时没人再说话。魏啸才狼吞虎咽地塞饱了肚子,下炕蹬上鞋,拉开门一脚迈出门外,愣怔一下,又转回身,“姨娘,我回了!”说完,也不等答话,抽腿出门,嗵嗵有声地走了。
汪雨量看一眼汪秀英母女,忽然嘿嘿嘿地笑起来,“这贼娃,你看他,看都不看我一眼。”放下筷子,就势往炕上一躺,“哎呀,也好的呢,不认我了就算了,能认了你这姨娘也一样,看他个贼娃还能逃出我的手心。”
那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魏啸才告诉魏宗寿,汪雨量想和他家搭伙做肠衣的事。魏宗寿思谋了半晌,摇摇头,“算了,我们还是少跟他往一达撕扯。”稍停又道:“我把粉坊抵给他了,家当也抵给他了,总不能把人也抵给他吧。”
魏啸才撩起眼皮,瞥了他大一眼,闷声道:“我不就是抵给他们家的吗?”
魏宗寿愣怔了一下,狠狠地往嘴里扒了几口饭。
入冬以后,魏家粉坊的生意出奇地好起来,魏啸才没日没夜地赶着,做出的粉和粉条仍然供不应求,魏家大小也都跟着忙起来。
这年冬天,雪格外得大,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麻雀栖在园子里的果树枝丫上,瑟瑟地叽叽喳喳。
二柱子喂了牲口,帮着忙完了粉坊的活计,带着冬梅仪娃在园子的空地上,清扫出一块干净地,在上面撒上些鸡食,用木棍支起大木筛子,再在木棍上拴好绳子,远远地躲着,等着麻雀进到筛子下啄食。这也是仪娃最佩服二柱子的地方。在他眼里,二柱子哥该是最能想出好玩办法的人,也是最仗义的人了。这时候,他蹲在二柱子的身边,不时伏在二柱子的耳边叨咕一句什么,二柱子回头瞪他一眼,他吐吐舌头,马上闭嘴。
麻雀在树上叽叽喳喳地叫着,就是不下来。有几只站在筛子顶上,跳来跳去,东张西望,小心翼翼地落下来,试探着走进筛子底下啄食,再抬起小脑袋,警惕地张望一下,才又跃上筛子顶,扑扇着一对翅膀,兴奋地招呼同伙。随后,一大片麻雀呼啦啦全都落下来,扑到筛子底下。
二柱子不失时机地拉动绳子,啄食的麻雀被扣在筛子底下。这时候,就听仪娃欢呼一声,一下冲出去,奔到筛子边。二柱子也随后赶到,吩咐仪娃去拿个筐子来。二柱子趴在雪地里,小心翼翼地一只只地把麻雀从筛底掏出来。掏出一只,随手扭断麻雀的脖子,往身边的筐子里一扔。
每次二柱子逮到麻雀,魏陆氏都会挑出几只个儿大又肥的留下,用瓦罐给汪秀英煨汤。魏陆氏煨的汤,汤汁清亮,隔着老远就有一股香气扑鼻而来。魏陆氏煨好了汤,盛一大碗给汪秀英,剩下的留给自己的男人。
汪秀英感激婆婆,虽然男人对自己依然是狠声狠气的,但有婆婆如此,也足以让她感激命运对她的关顾了。
但汪秀英的心里是委屈的。她怨怪魏啸才对她的冷漠,但这怨怪又让她心虚。她时常坐在炕头上,环顾着这间屋子发呆。这面炕、这个屋子、这个家以至这个家的男人的心,原本都不是属于她的,这是男人为另一个女人准备的,这是属于另一个女人的,只是由于她的出现挤走了那个女人,强占了原本属于那个女人的东西。她时常哀叹命运对她的捉弄,同时,她也叹息着被她挤走的那个女人的命运。
[1] 姨夫:当地称呼,指岳父。
资料来源于昌吉州木垒县档案馆
更新于:5个月前声明 本站内容部分来源于网络,仅供参考学习交流并不代表本站观念,如无意中侵犯您的权益( 包括/图片/视频/个人隐私等信息 )请来信告知,本站收到信息会尽快处理并回访,联系邮箱:laodilailiao#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