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成婚是李家大喜,老亲旧眷皆来庆贺。且有郑贵妃嫂嫂王美英、孟太后弟媳王美艳这些皇亲贵胄参加婚礼,吸引了很多人来看热闹,常规的喜庆一样不少。到了四月十六小满这日,门前高搭彩棚,人头攒动,礼乐横空。一对新人穿大红喜服,系着红绸礼花,在鞭炮声中盈盈进入喜堂,由傧相致着贺词三叩九拜。接着一场喜宴,宾主尽欢。正堂、廊下、槛外等处都是拥挤的亲眷。五间厅房,三间抱厦,内外廊檐,阶上阶下,丹墀内外,花团锦簇,无一空隙,喧哗连天,热闹非凡。王府四媳张氏、方氏、周氏、吴氏皆在其中,郑居中夫人王美英,孟忠厚夫人王美艳,秦桧夫人王美娘各与自己的母亲坐在一处。众丫鬟小厮皆在仪门之外,每一道菜传至仪门,由春香等人接了,按次传至阶上王月新手中。男东女西。赵明诚与郑居中、孟忠厚、秦桧坐了一桌,彼此年龄差距不大,各怀兼济天下的大志,吃得开心,聊得投机。
大门前风很大,吹落了无数茉莉。李清照和四个舅母站在一片落花里握手告别,和表姐王美艳扯襟抹泪,只恨时光催人,曾经两小无猜,如今各自天涯。
一个婚礼,差不多将亲友间一年的应酬圆满了,之后散去,还有各种事情等着各人。茉莉花落在肩头,颜蓉挥袖拂去。她也不似别家新妇的忸怩,大大方方地和李清照夫妇及李迒一起,送走汴京的车队。回头,李清照说要在娘家小住。赵明诚却求她一起回去,说喜欢她清丽的小楷,要她将《春秋》抄写一本。李清照便撑不住答应了,打小喜欢读书写字,觉得这是世间最美的差事,且要带了春香夏雪一起走。赵明诚暗自欢喜。
若是她心里有了死结,只怕此生难解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一生,他可以放下一切,唯独放不下她。情为之苦,情之为悲,却是他一生无法割断的。
天气尚不嫌热,紫琪身子也不笨重,午后不想睡觉,怕睡了晚间失眠,便和秋菱来到花园里赏花。园子里的花早已过了极盛期,渐呈颓唐之态。主仆二人观花看鸟,不知不觉走到假山旁的平湖边,拿出糕点喂了会儿鱼,看厌了此处鸟语花繁,便沿着幽静小径朝竹林那边走,刚一拐弯,便见郭大乔带着丫鬟走来。主仆们回避不及,便迎上去行礼、问安。郭大乔笑道:“妹妹好身量,这时候穿衣服也还好看。瞧这头梳的,真是百里难挑其一!”
秋菱听了便打量紫琪,只见她眉如翠羽,肌如白雪,着一袭素锦褙子,外披湖蓝色轻纱,简单的堕马髻上插了一个紫玉簪子,腕上翠玉镯子,身上的薄纱随着轻风飞舞,恰恰掩盖了微微隆起的腹部,整个人散发出恬淡气息。
紫琪笑着应道:“在屋里闷得慌,趁着天不热出来走走,碰到大嫂真是福气。托大嫂的福,大家的日子都还过得去。”
郭大乔看看四下里少人走动,再看看粼粼的湖水在阳光下似洒了无数的金片,眼珠一转,推推身边的丫鬟:“那边院子里的樱桃熟了,你去多摘些,我要给老夫人做酒。她老人家自幼就爱喝樱桃蜜酒,如今上了年纪,益发迷恋了。”
那名叫紫苏的丫鬟应声要走,郭大乔又摆手道:“和秋菱一起去吧,这丫头挺爽利。”
秋菱不好推辞,紫琪示意她只管走,挽了郭大乔笑道:“咱姊妹随便逛逛。”
秋菱望望起伏的竹林,叮嘱道:“晚了会冷,姨娘只穿一件衣服,当心着凉。”
“妹妹,瞧你这丫头多贴心啊,真是福气。”郭大乔拍拍紫琪肩道,看着两个丫鬟去了,便牵住紫琪手,且行且赏,一直来到平湖边上,趁着紫琪不察,将手帕丢了,被风刮进水里,却故做惊慌道:“哎呀,帕子掉到水里了!这可是那年参加皇后生日宴,皇家所赐,丢不得的。”还未待紫琪反应过来,便推着她道,“我生来晕水,妹妹,你看怎么办呢?”
紫琪想皇家之物若是丢失,便是欺君大罪,于是提裙走到湖边。由于怀有身孕,蹲下身子有些不便,她一手攀着湖边杨柳,一手伸着去水里捞帕子。郭大乔在后面紧紧跟着,装作不小心下滑,尖叫着救命,猛地把紫琪撞进水里。她自己抱住湖边的老柳树,故做挣扎状,一脚一脚地把紫琪往深水处蹬。
紫琪自小在黄河边长大,水性很好,已识破郭大乔奸计,便将计就计,装作求救,扑过来抱住郭大乔,将她拽进水里。郭大乔在水里载沉载浮,接连呛了几口水,想叫也叫不出来。可巧此时并无闲杂人走动,紫琪爬上岸假装昏迷,估摸郭大乔喝够了水,这才大叫:“快救人啊——”
赵府两位少奶奶溺水事件在府中引起极大的轰动,次日,老郭氏便命匠人整修平湖,在四周加了白玉护栏,将石级漫到水里数层。
溺水事件的结果是,紫琪腹中胎儿安然无恙。郭大乔因落水患了风寒,一连几日不能请安。老郭氏看着郭大乔长大的,对这娘家侄女的疼爱,不次于自己的女儿赵婉。这日赶来探病,在炕前坐着,端着茶盏道:“瞧着你今儿好些,也叫人安心了。”
忽有紫苏进来通传:“启禀老夫人、夫人,紫琪姨娘送参汤来了。”
郭氏以盖子拨去漂浮的茶叶,看也不看紫苏,沉声道:“叫她进来。”
忽听外面一声脆响,伴着一阵骚乱,又过了会儿,一个少女尖叫起来,伴着哭声:“点点,我的点点,快赔我点点!”
紫苏慌忙进屋回禀:“老夫人、夫人,紫琪姨娘来送汤,可巧小荷小娘子拉了狗跑过来,撞掉了姨娘的汤碗。那狗舔喝了地上的汤,立即蹬腿了。小荷小娘子吵着闹着要姨娘赔,怎么劝也劝不住……”
郭氏听了没作声,把责备的目光投向郭大乔。郭大乔在炕上欠了欠身子,歉意道:“这孩子,果真是被我惯坏了。”
郭大乔前边起身向院里走,郭氏也由茉莉扶着跟过去,果见瓷碗碎在地上,贪吃的花狗点点倒在一片碎瓷旁,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十三岁的小荷正在吵着嚷着推搡紫琪。她已有紫琪的身量,只是略单薄些,将紫琪搡得不住地后退。秋菱无奈,赶上去护住紫琪,却被小荷扇了耳光,又啐了几口,连发髻也扯散了。秋菱又要护着紫琪又要躲避小荷的攻击,三人在院里乱作一团。许多下人都在周围看热闹。
郭氏气得乱颤,沉声喝道:“小荷住手!快住手。”
赵小荷仗着父亲是赵府长子,平素以长孙自居,经不得半点儿委屈,这会儿不得不丢手,忙转身过去,扑进老夫人怀里哭道:“老祖宗老祖宗,这个小妾害了我那么可爱的点点,你要与孙女做主啊!”
郭氏极是疼爱孙女儿,忙为她擦泪,干枯的手掌滑过她娇嫩面颊,哄道:“你也不小了,和姨娘撕扯个啥?太不成体统,就不怕下人笑话了?”
小荷却是不依,指着紫琪道:“那个小妾害我狗狗,她必得赔我方可。老祖宗不要护她!”
老夫人这下推开孙女,叫她站直,厉声训斥:“你上面的兄妹二人都已茁壮成长,将到婚嫁年龄,各个内敛、稳重。赵坤随父经商,赵娴跟着母亲学女红。你排行老三,也该向兄姊看齐,可怎么就长不大啊!你母亲平日怎么教你的?”
小荷觉得受了天大的委屈,放声哭起来,紫苏忙着哄劝,又拿出木偶小人逗着她,无奈小荷只是哭闹,郭大乔觉得没脸,上前扇了她一耳光,小荷被打,愣了一下,接着大哭。
紫琪熬汤献殷勤,这本是李清照支招,当时她道:“好歹她是为救你落的水,你去看看她,也算全了妯娌情义。”
紫琪也不说那些弯弯绕,便取了上好的人参,亲自下厨掌握火候,熬好端来,不料却被撞撒,毒死了花狗点点。谁下的毒?何时做的手脚?指向哪里?这一系列问题让她想得大脑抽筋儿,不寒而栗,百口莫辩,抽抽噎噎地向老夫人辩白,语无伦次道:“妾身,妾身,没有下毒!”
那小荷经紫苏一阵耳语,突然开了窍,指着紫琪骂道:“贱人,你仗着祖母疼爱,竟然妄想母以子贵,图谋管家之位,害我母亲。先是假装捞帕子溺水,将我母亲拖到湖里,见她小恙,便要下毒,不料被点点撞翻药碗……”气得胸口起伏,想要蹿上去,却被紫苏死死抱住,指着紫琪骂道,“好个歹毒的娼妇,也不知肚里是谁的种?竟然跑来赖给我三叔……”
一家人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下人们越聚越多,窃窃私语起来。院墙边上探出许多人头,那是看热闹的街坊邻居。紫琪沉冤,脸上实在挂不住,也解释不清楚,便捂着脸啼哭。李清照闻讯,忙带着春香、夏雪赶来,无所适从地一旁站立。老郭氏气得将众人喝进屋去,她自夫君殁后潜心修佛,久不动怒,这一动怒非同小可,胸口闷痛,浑身颤抖。
黄昏时分,郭大乔由紫苏扶着进入后院正厅,见里面跪满了人,连她的小荷也跪在地上抽抽搭搭,且对着老祖母察言观色。
赵小荷见了郭大乔便瘪起小嘴儿,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母亲,孩儿不曾下毒……”
郭大乔忙示意女儿住口,在婆母下首坐了。
郭氏严厉的目光扫过众人,颤巍巍道:“男人在外打拼,呕心沥血。你们这些妇人,倒是闲得不自在了,竟不能让他们少操些心,尽在这宅院里弄出乌七八糟的事。我原先觉着回乡以来,家宅也算太平,没出什么乱子。眼下瞧着,倒真是叫人担心。”
一旁的郭大乔忙道:“都是贱妾无能,叫母亲费心了。”
茉莉领着几个丫鬟进来,敛衽行礼:“启禀夫人,郎中验毕,汤中的红枣浸过砒霜。”
“可曾查到毒枣来源?”
“在三少夫人房中查到浸过砒霜的红枣。”
犹如平地惊雷,所有人全都望向李清照,多认为她暗中下手,图谋夺权,却假借紫琪之手,一箭双雕。郭大乔有气无力,惨然笑道:“权力真是可爱,我就那么可恨么?”她指后院的正房、偏房联手为祸,欲夺她管家之位。这感染力很强的话,一下子就将热水点沸。屋子里起了一阵骚动。
李清照冷笑道:“杀人凶手,一定要藏着带血的刀?难道不会转移凶器,嫁祸栽赃?”
郭大乔轻蔑地冷笑一声,接着道:“你是说,紫琪,嫁祸于你?”
紫琪在李清照身旁跪着,面色苍白,嘴唇哆嗦着道:“姐姐,你……”
李清照面色森然,一时觉得百口莫辩,心底凄冷,一字一顿道:“你,这么多天,竟不相信我,怀疑我……”
外面丫鬟进来通传,说晚食时间到了。郭氏赦免众人,命落座进食。她如今事事遵守佛法,力求做到明心见性、开诚布公,拍拍椅子的玉石手搭道:“今儿之事并无造成恶果。府中人多手杂,我不能仅凭区区毒枣断定凶手。但这种恶事,我一定不会放任自流。晚食后,你们都回去反思反思。若能悔过自新,善莫大焉。”到了她这般年纪,便知急事缓一下处理,或别有洞天。
她话音未落,小荷已跳到她面前,拉着她衣袖撒娇:“老祖宗,我的好祖母,你可不要因为谁怀孕了,就偏袒她。”
郭氏含笑拍拍孙女手:“猴儿崽子,你这是什么话?念你今儿有功,老祖宗便也不罚你了,待会儿且同我一起用饭。”告诉秋菱:“今儿之事,你侍主无力,当罚。我佛慈悲,你就抄一百遍《金刚经》吧,和外界隔绝,不受打扰,静悟佛法。佛法的法门数万种,有的很难,但也不乏简便的法门。人若真正了解了佛法的本质,智慧、灵性、健康,都会随你而来……”
一幕星天,照着破旧的房屋。紫琪推门而入,秋菱正在抄经,忙起身道:“姨娘别来这里了,没得污了双目,坏了心情。”
紫琪举帕擦去秋菱额头上的汗,看着她有些乌青的眼窝,满目凄恻道:“你夜间也不能歇息,才多大年纪,瞧着眼袋都有了,这便如何是好?”
秋菱抑着苦涩,勉强笑道:“自我十四岁始,一睡不好就有眼袋,不碍事的。我想早些抄完,早些出去伺候姨娘。您千万要好好养胎,到时生个大胖儿子,那便好了。”
紫琪笑容滞涩:“说得容易……你这样辛苦,我心里难过。”
屋里全是陈旧的家具,看不出颜色的帷幔在风里乱颤。两人说完话,秋菱继续抄经。紫琪心里的伤感在无限蔓延,见她抄写得十分艰难,因着识字少,将字写端正很难,写不端正又过不了老夫人的关。抄经于她,真真成了个苦差事。她还不停地写错字,桌上已扔了乱七八糟一摞宣纸。紫琪黯然道:“都是我不好,带累了你。”
秋菱听了,便停下笔,凝神道:“大少奶奶到底是容不得姨娘,还是容不得赵家的后代呢?这样日日地在这上面做文章,姨娘岂能逃得开了?”
紫琪眼红了,拿帕子去拭眼角,自责道:“是我太没用了,只会给人带灾。”
秋菱思忖片刻,抬头冷笑道:“哼,还真是高明,接连在正偏房水火不容上做文章,借刀杀人,一石二鸟。”
紫琪又安慰秋菱一番,便掩门出来,径直来到李清照门前,犹豫片刻,敲响房门。夏雪和紫琪一照面,便拉下脸来,不悦道:“我们这儿空气里都有毒,姨娘就不怕么?”
里面李清照沉声道:“让她进来。”
紫琪进来便拜:“请姐姐原谅我吧。”李清照缄默着,眉头微蹙,眉宇间恍若有几分倦怠之色,良久,才示意夏雪扶起她。
紫琪落座,李清照嘴角挑起冰薄的讥诮:“我偷放毒枣,嫁祸于人,大逆不道,该是我求你原谅才对,妹妹怎么弄颠倒了?”
紫琪满面红晕道:“姐姐,妹妹那时故做怀疑,是想麻痹真凶,利于咱们私下联手查找真相。如今特来赔罪。”
李清照神情笃定:“我一定会找到真相。”
是的,找到真相,给自己一个交代,给明诚一个交代,给阖府人一个交代。
午后风定,一丝蝉鸣也没有,整个大院一片沉寂。郭大乔拭拭额上的虚汗道:“若是那汤不被点点撞翻,难不成我就要喝了?”
紫苏拿着桂花六瓣壶为主子倒茶,偏头应道:“奴婢自然会阻拦的……”也不敢多说,咽下后话。
郭大乔若有所思道:“你这婢子倒是伶俐,比那萱草强多了。我喜欢脑子活泛的人,为人若只知手脚勤快,不会动脑子,与牛马何异?好好干,我自然不会亏待与你。”
紫苏叩首谢恩,又道:“李氏房中那些毒枣……”
郭大乔回臂制止:“不要说了……”
傍晚,李清照风尘仆仆地从外面回来,拿着画像刚一进门,紫琪便随着进来,想要行礼,被夏雪扶住落座。李清照面色有些奇异,将画幅放好,说道:
“这些天我查遍青州大街小巷里的药房,终有一家药房认出她了……”
紫琪有些惊慌,有些疑惑,神情犹豫道:“果然是她……”
忽听琉璃珠帘响动,茉莉打着帘子站在门口:“老夫人有话,姨娘身子不便,搬到楼下厢房居住。楼下已经收拾齐毕,有请姨娘回房拾掇,即刻移居。”
紫琪闻听,目光深深地看着李清照一刻,欲说还休,拜别出去,茉莉也打着千儿去了,身后还有几个下人,急慌慌地随着紫琪去往厢房。
夏雪打开画像看了看,眉梢挑起几分愠怒:“自打萱草被处置,这紫苏就得郭大乔重用。我猜得不错,是她买了砒霜浸枣,偷偷到咱们房中调包。若不是姨娘熬汤来取,中毒的就该是您了。偏房仰仗怀胎,希望扶正,害死正室,这样的结果也还不错。”
李清照心有余悸,娓娓道来:“那药房掌柜是见风使舵的主儿,知道老少郭氏的姑侄血脉,知道得罪不起郭家,我无论如何请求,都不肯做证。今儿又去,连药铺都搬了。”
夏雪愣了半晌,才道:“难道只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还有……”朝西厢房瞭瞭,低声道,“什么身子不便,搬到楼下?分明是对咱们颇多猜忌。”
李清照正要回话,却见茉莉返回,打着千儿道:“明儿中院大少主赵小荷生辰,须得庆贺。济州济阴郡刘跋儿子周岁宴,三少爷让您准备准备,后天一同前往。三姨娘已有数月身孕,不宜颠簸,就在府里养着。这一趟来回需得十余日,这时节白天暖和,早晚会冷些,少爷嘱托夫人备好衣服,免得路上受了风寒。”
李清照请茉莉入座,茉莉辞道:“不了,还得回房收拾,准备明天的庆典。”
李清照倒不急赴济州济阴郡之事,差了春香夏雪到紫琪房里帮忙,一帮人乌泱泱地忙到晚食过后,才将紫琪在楼下安顿妥了。
紫锦帷幔,鎏金紫帐,荷塘月色屏风,上善若水中堂,房间布置完全维持原来的格调。紫琪左看看右看看,较为满意,命丫鬟开窗通风,一时前后窗大风灌入,竟有些冷意。茉莉亲自帮她打理衣物头饰,将四季衣饰分门归类,放于匣子、衣柜,传达了老夫人的呵护之意,又提醒明日庆贺小荷生辰之事。紫琪浅浅一笑道:“谢母亲关照,谢茉莉姑娘抬爱。”
自怀孕以来,她虽胃口不好常常呕吐,容色也不显暗淡,仍是肌肤如玉,唇红齿白,她指着柜中的素色褙子、裙子,拉了茉莉近前道:“明儿穿的衣裳,颜色不能鲜亮,面料也要一般。”
茉莉笑道:“且莫说为相爷守孝未满三年,单是三少夫人那儿人淡如菊,姨娘自然不愿逾越。”
两人说着闲话,将屋里各处打理得井井有条。因秋菱获罪被罚,茉莉又指派了一个小丫头子彩虹,将桌椅、妆台等处抹得照见人影,摆好盆景插好鲜花。看看已是亥时三刻,茉莉告退。小丫头子伺候完洗漱,扶紫琪上床,熄烛掩门,去了耳房。
紫琪躺在床上,看着窗外透进来的光影将流金帐映亮,耳边响起秋菱的话声:“姨娘深爱三少爷,可三少爷分明不把姨娘放在眼里,从不在这里过夜。姨娘倒是海量之人,从不计较,只图一隅之安,可终究也这么难……”
紫琪想起赵府的是是非非一波三折,不觉湿了眼眶。想起才见秋菱时,她不过稚气未脱的孩子,话未免多些,该说的不该说的都会直言相告。包括每个人的脾气、爱好、习性,可紫琪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好,最起码让她知道得多些,避免日后相处不睦,弄出尴尬。
赵明诚的疏离,是她心底的沉疴,原以为痊愈已久,久到足以忽略。谁知突然触摸,竟然更痛。分明只是表面结痂,内里从来不曾愈合,于日久天长里病入膏肓,成为不敢触及、无可救药的溃疡。
她只是做出不在乎的样子罢了,也不怨李清照。她能为他做的,她都做不了。他看她俩的眼神都那么不同。但人生总会有所转折,日后生下孩子,他总会看孩子几分薄面吧?
日子长着呢,且行且珍惜。
霞光万道,碧空如洗,迷蒙草色在官道两旁流淌,无边无际。
赵明诚骑在马上,阳光洒了满头满身,俊朗的面容覆了笑意,看着马车里的李清照,笑道:“刘跋兄才名甚高,为人极有意思,编著《秦篆谱》一书,为考订泰山刻石之佳作。”
“好了?不吃他醋了?”李清照戏谑地笑着,转而一本正经道,“泰山刻石立于始皇二十八年,是泰山最早的刻石。前半部系秦始皇东巡泰山所刻,后半部为秦二世即位第一年刻制。刻石四面广狭不等,两刻辞均系李斯所书,书法严谨浑厚,平稳端宁。字形公正匀称,修长宛转。线条圆健似铁,愈圆愈方;结构左右对称,横平竖直,外拙内巧,疏密适宜。总之,这泰山刻石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因而,这《秦篆谱》更有艺术价值。”
赵明诚点头道:“刘兄父亲刘挚,效力过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在冀州南宫县令任上政绩卓著,与信都令李冲、清河令黄莘并称河朔三令。宋哲时,他以尚书右仆射执政,废弃新法,后为尚书左仆射吕大防劾奏,罢相。”
李清照打着车帘,眯眼看着树梢的灼灼阳光:“虎父无犬子,刘兄自然是出类拔萃的。”
夫妻二人走着谈着,难免涉及紫琪。赵明诚道:“妻贤夫少灾,你对她的照拂,我和母亲都明镜似的。以后院里没了二嫂帮衬,你凡事更当留意才是。在我,但要两心相知,什么子嗣不子嗣的,原本不在话下,可我不能叫母亲伤心。花甲之人,亲子盼孙之心,不可扼杀,此为孝顺。你们这里平安无事,我方能安心于街上的生意,以早日改变今日之困。”
少年入太学府,青年为翰林学士,胸怀济世救民之志,却突然沦为草民。赵明诚言下的困窘,原不是平民所谓的困窘,乃是士大夫报国无门的悲酸、凄凉。
李清照深深理解,心里泛起晦涩之潮,面颊上荡起一抹苦笑:“我自忖不是先贤,但也不曾辜负你的信任。我心里也有嫉妒,但不曾有为难她的言行。近来府中诸事,却无一不把矛头指向我——说我陷害她……”
李清照说着说着,竟然悲从中来,泣不成声。风吹起车帘,阳光将眼泪映得晶晶闪亮。赵明诚心有恻隐,淡然笑道:“好誉而恶毁,人之常情,何不洒脱视之?无论小人怎样作祟,终归邪不胜正。无论如何,我都会信任你!待她生下孩子,便可自由来去,决不牵绊!”
虽有误会和挫折,虽有眼泪和风雨,但彼此之间不曾真正失去尊敬和信任,这才是支撑李清照精神的基石。他后面的话叫她吃了一惊,推己及人,未免心痛,她为紫琪不平,沉声道:“她心里是有你的,你又何必如此薄情?”
“多情即为薄情,薄情亦是多情。我赵明诚此生,宁负天下人,决不负李易安!”
李清照听了,不觉热泪盈眶,顿了半天,才凝视他道:“她,是个好人。我,不想你负她……”
清风明阳,飞絮蒙蒙。霞光飞掠他俊逸面容,他神情笃定,言虔意诚:“不负她,便负你,既是终有所负,两者相权取其轻!”
官道在视野里无限延伸,再往前走,李清照心里竟一直想着紫琪,希望她一切平安,希望世界平安,希望大家和衷共济。想起郭大乔心计,她又疑虑重重:她能顺利生下孩子吗?若她一切安好,自己真的能与之和衷共济?不管怎么样,不管现实再苦再难,但凡向善的,她便要坚持,不惧委屈自己。
午后的南窗没有一丝风动。石榴花开出一片火红,院墙上的琉璃瓦被太阳映着,亮得刺目。紫琪歪在炕上,听着隐约蝉声,正昏昏欲睡,忽又腹痛难忍,不觉呻吟起来。小丫头子彩虹正在桌前支颐打瞌睡,闻声忙端着蜜茶进来,问道:“姨娘可是口渴了?”
紫琪已是坐卧不安,被彩虹扶起,手抚腹部,蹙眉哀呼:“痛,痛死了……”
彩虹顺着她手往下看,大惊失色道:“血……姨娘,血……”
还不待紫琪应声,她便丢下她,飞快地往外走,边走边叫:“不好了,不好了,姨娘出血了!”
紫琪这才感到一股热流顺着双腿下淌,湿了水绿色罗裙。
片刻,屋里挤满了人。丫鬟们忙前忙后,老郭氏急得团团转,看着郭大乔引着郎中进门。小丫头子彩虹忙拉了帷幔,只将紫琪的手露在外面,又捋起玉镯,不使压住脉息,由郎中把脉问诊。郎中望闻问切已毕,似有畏怯地看看郭大乔,朝老夫人行礼道:“姨娘此病,乃是忧思过甚,伤了气血,动了胎气……”
老郭氏心急如焚,坐立不安了好长时间,不待他说完,便挥手制止,急问:“可能保住孩子?”
郎中国字脸,八字胡,小心翼翼应道:“小医试试看吧。”
夜已沉寂,赵家大院沉浸在一片如水月华里。银色的月光投射进厢房,照得紫琪的脸一片惨白,她头发披散,垂到腰际,臃肿的身子将苏绣寝衣撑得鼓胀着。秋菱已被解禁,因为侍主得力,老夫人法外开恩。她扶起紫琪喝药,哪料被她打翻药碗,慌忙跪下道:“若是奴婢言差行错,请姨娘责罚,姨娘可不能不吃药啊!”
紫琪弱息恹恹,满脸冰冷,指着地上摔碎的瓷碗道:“抄经这些天,你可是抄迷糊了?郎中是郭大乔请的,岂可相信?”
秋菱这才如梦方醒,点头道:“姨娘说得是,喝了这药,怕是才真的要死呢!”又因说走了嘴,忙举手扇自己耳光,口中道,“奴婢该死,掌嘴谢罪。”
紫琪腹中又一阵痛,额头全是冷汗,连嘴唇都无一丝血色,挥手制止:“快,别这样了……”
尾音愈小,变成低号,她头一晕,整个人向一旁栽去。秋菱忙上去抱住,惊痛交加道:“姨娘,姨娘,您千万要撑住啊!奴婢去为您请郎中吧?”
紫琪被扶着躺下,痛得从床头滚到床尾,发髻散了,头发被汗水和泪水浸湿,贴在脸上、脖子里。她五官扭曲,绝望、颓丧,上气不接下气道:“内务全由郭大乔打理,谁都不能例外……”
秋菱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急得哭了:“那可怎么办呢?难不成就这样……”
“等死,这也许是命吧……”紫琪气喘吁吁,心比死灰还灰。疼痛时轻时重,时缓时急,就这样一直挨到五更,她才眯了一会儿眼。茉莉来问,秋菱哭着说吃了药并不显轻,急得拽住她恳请,要求另请郎中。茉莉不敢擅专,急忙禀明郭氏。所请几位郎中,都是开些安胎的方子。折腾到第二天夜里,紫琪产下死胎,是个五官齐全、个头奇小的男婴。老郭氏半夜亲视死胎,抹去老泪,长久地呆若木鸡,命人厚葬。
几天后李清照夫妇自济阴郡归来,又惊又痛。赵明诚遵照母命,以纸、香、冥钱祭奠,为死婴作头七,所焚的大红肚兜、虎头缎靴、毛衫、棉裤棉袄等婴儿衣物,皆是紫琪亲手所作。她看着寄托了自己全部希望的东西化为灰烬,哭得晕厥。秋菱忙抱起她,哭道:“姨娘节哀啊,好歹身子是自己的啊……”
老郭氏由茉莉扶着,走进宗祠,面色端肃道:“她才七天,身子虚着呢,快扶回去歇着吧。”
月亮挂在柳梢,昏黄的灯影照亮厢房。紫琪被秋菱伺候着喝完燕窝粥,恍惚中见一个女子坐在床前,唯恐怠慢了,忙对秋菱道:“客人来了,快些上茶。”
李清照握住她手道:“十来天没见,就这样生分了?”
紫琪有些惊异,想要坐起却是不能,在枕上偏头道:“原是姐姐来了……”疑惑地抬手抚眼,满脸惊怕,“我这眼力,这些天怎么越来越差了?”
李清照已听闻此前种种,低头沉思片刻,凝神望着紫琪:“我来问你,你这些天可有呼吸困难、四肢乏力、视物模糊的症状?”
不待紫琪开口,在一旁抹桌子的小丫头子彩虹抢答道:“有有,前几天就有了。姨娘绣花看不清,一动就说没劲儿,有时突然就出不来气儿,我们都认为是月份大了,胎气所致。”
“以我看这症候,像是中了断肠草之毒。”李清照手搭在旁边的六方香几上,俯身支颐,望着窗外灯影里的落花飞絮,幽幽地说。
秋菱和小丫头子都惊得瞠目结舌。秋菱正在端茶侍奉李清照,茶水洒到袖子上,烫得身子一抽。小丫头子彩虹正拿着烛钎剔亮烛火,差点将蜡烛戳倒。紫琪脸上的惊愕很快淡去,只剩下怨愤、悲伤、委屈,拿着帕子捂住嘴,转身倒在床头,呜呜呜地哭得十分伤心。秋菱跪地奉茶,磕头哭求:“求少夫人救救我家主子吧,秋菱给您磕头了。”
李清照扶起秋菱,近前查看紫琪的舌苔和眼睑,又搭在腕上查看脉象,满脸凝重。小丫头子彩虹瞅着怪稀奇的,吐了吐舌头缩在一旁,等着听差,不敢多话。秋菱在旁捋着紫琪的袖子,又是惊奇又是欣慰,开颜笑道:“三少夫人不仅精通诗词,而且通晓岐黄之术,以后生病了,敢情不用请郎中了吧?”
李清照把完脉,转身道:“哪里就能看病了呢?左不过跟家母一样,略通医道罢了。”
秋菱满脸紧张地望着李清照道:“我家主子可有要紧?”
“究竟是否断肠草中毒,还得取便,请医查验。”李清照说着,以目光警示两个丫头,“切切不可泄露出去!”
两个丫鬟齐声道:“奴婢们不要命了!”
夜风由后窗灌入,掠起满屋寒意。秋菱扶着啜泣的紫琪躺下,掖好被子,紧张地望望门口,走到李清照面前,低声问道:“若是我家主子真的中了断肠草之毒,可有大碍?”
李清照望着窗外,似回到某段时光的缝隙,神思幽远道:“看其脉象,应是中毒不深。解断肠草者,唯有曼陀罗花。”
“曼陀罗?它本身有毒啊?”
李清照道:“世间万物本有生克之法。曼陀罗之于断肠草,乃是以毒攻毒之效。不过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可尝试。”
“尝试,总比等死好吧?”紫琪在一旁想了很久,语气幽幽。
秋菱快言快语道:“所有饮食皆由老夫人亲自把关,这断肠草毒是从哪里来的?”
李清照若有所思道:“中毒,无外乎食物、衣物、环境。”
秋菱恍悟:“明白了,吃到的,用到的,闻到的,都能下手。”
接着,李清照命丫鬟们悄悄清扫居室内外各处,查检衣物、园林、花草等,皆无所疑。又命给紫琪更衣沐浴、拆换被褥,另从楼上搬下来衣物、被褥,供她换洗。几日后的晨省,李清照向婆母呈上紫琪的软缎粉襦,敛衽道:“这件短襦,竟是在断肠草汁里浸过的。做这事的人,简直是丧心病狂……”
老郭氏十分耸动,站起来道:“这,紫琪的内衣?她,竟是中毒堕胎?”
丫鬟们个个色变。茉莉忙抚着胸口起伏的老夫人坐下,只听她发出喑哑的嘶吼:“谁?好大的胆子!”
像是有什么喜庆,郭大乔今早打扮得格外漂亮。她正在一旁吃茶,放下茶盅,对正在一旁侍茶的紫苏淡然一笑:“这些夏衣,原是立夏时记好各人尺寸、所爱颜色,去街上缝衣铺里赶制的,拿回来发放各房各处。这么长时间了,才发现紫琪妹妹竟被施毒?这差是紫苏去街上办的,你快向诸位说清楚吧!”
紫苏忙上前朝老夫人行礼,禀道:“那天刚巧夏雪去买宣纸,奴婢便与她一同前往。不料半路我犯了头痛的老毛病,便拜托夏雪去了伊红制衣店……”
夏雪急得满脸红晕,打着千儿道:“奴婢去制衣店交办完毕即走,却并未承担取衣的差事。”
老郭氏思绪顿转,凛然扬声:“来人,快去传那伊红制衣店的裁缝来见!”
在门外待命的两个小厮应声而去,半晌,回来禀道:“奴才去街上找来找去,不见那伊红制衣店的影子,沿街探问,才知一场大风刮塌了伊红制衣店的墙壁,砸死了两个缝娘,那店主折了许多银子,无心经营了,已经走了多日。”
李清照约略思忖,清眸溢出冷笑:“一场大风毁了店铺?事情真的就这么凑巧?若是店主被人重金收买……”
郭大乔面现诡异冷笑,打住李清照话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重金收买,必为更大的利益。紫琪堕胎这件事……”朝李清照淡淡一瞥,朝老夫人作揖,“受益者是谁?请母亲仔细思索。”
借人性之弱点,又将火线引向我?李清照实在不忿,将声音提高了八度:“陷害赵氏子孙,罪不可赦,请母亲一定要查明真凶,严惩不贷!”话是这样说,可店主已畏罪消失,去别处谋生,天下之大,如何寻找?李清照这样想着,不免心灰。
老郭氏心里痛极悔极,恨自己老来无用,在眼皮下纵容恶俗,害了自己孙子,只觉一口闷气在胸口堵着,憋得整个腹腔都在痛,又有一口气上不来,接连弯腰咳了数声,茉莉忙捶她后背,连说夫人莫气夫人莫气。
老郭氏想着上次狼蛊咒之事,又想赵家当年的权势和如今的贸易,必然树敌甚众,内鬼还是外贼,幕后黑手一定要查清!否则她颜面何存?赵府颜面何存?明州史家颜面何存?她被茉莉扶着坐下,喘着粗气道:“虽说青州赵府如今比不得当年汴京赵府,但还不至于花不起这点儿经费,老身一定要彻查此事!”
李清照悠然叹道:“话虽如此,但若能找到店主指认罪人,需花费多少物力人力?彻查的结果,大概是不了了之吧?”心下一阵黯然,五味杂陈。
却见郭大乔对她冷笑道:“三弟妹这是怎么了?谁不知李府家大业大,还有什么做不成的事?”
她这话语意极其暧昧、阴损,明指李家可以协助查贼,暗指李家买通店主下毒,为其女儿扫清路障。李清照气得发抖,再也不想争辩,她天生没有钱怡的辩才,对郭大乔甘拜下风,朝老夫人福了一福,转身离去,一到门外,便忍不住哭出声来。
接下来的时间,虽说彻查黑手无望,紫琪却由李清照暗中调配曼陀罗解毒,坐完月子后十来日,身子已渐渐痊愈。中秋节前赵婉回来探亲,赵府狠狠热闹一番。赵婉临走,老郭氏拉着女儿手,悄声道:“有些事,说了也不怕你笑话。紫琪这样年轻,再次怀胎不难。难的是你这三弟,事事要看李氏脸色,以李氏之心为心,以李氏之境为境,从不宿在偏房……”
赵婉在台阶上挽住母亲臂,低声笑道:“母亲糊涂了,哪有女儿笑话娘家的?我整天想着让三个弟弟重被起用,只是时机未到,着急不得。至于家事,母亲就该拿出主母的威风来,三弟焉能忤逆?”
老郭氏有了主心骨,将脊背挺了挺:“嗯,我再听婉儿一回吧。”
赵婉走后数日,院里未免陷入冷落。这日东篱菊黄,香远益清。茉莉扶着老夫人观赏,边走边笑道:“夫人叫三少爷轮流居住正偏房,可他偏是夜夜住在正房,真真委屈了姨娘,夫人就该另想法子才是。”
老郭氏走得久了,脸上汗津津的,以帕擦拭:“儿大不由娘啊!”忽话锋一转,语气强硬,“可娘也由不得他!”
秋雨哗哗如注,点缀着秋夜的冷寒。赵明诚受邀赴宴时并未下雨,因此穿得单些,宴后回途天气突变。虽然被青纱轿送回,但外着锦缎袍内着一件软罗衬衣实在冷寒。在府门前下轿,见几个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轿夫裤脚已湿透,溅了很多泥水。守门的小厮忙打着伞过来,他命引轿夫们入内、沐浴更衣,在府上歇息一晚。轿夫推辞不过,看看雨越下越大,便连声道谢,恭敬不如从命了。赵明诚看着门人引轿夫走进连着街门的左一排南房,拐向杂役住房,自己撑着伞进入垂花门,沿着抄手游廊一直走到后院,冻得不住发颤。但听得四面水声一片,无数水流顺着屋檐飞溅下来,在阶下形成旋涡,又弥漫开去。他进入廊檐下,边收伞边回望雨幕,愣了会儿神,刚走到楼梯口被母亲拦住,硬是拖着他推进紫琪的厢房,茉莉手脚利索地在门口加了把大锁。
“做什么?快开门,让我出去!”赵明诚用力拍门,嘶声呼喊。
雨声激越,将沉闷的人声压了下去。茉莉扶着老夫人往回走,忍不住回望,捂着嘴笑。
紫琪并不像往日那样在灯下绣花,正呆呆地望着灯影发怔。秋菱和彩虹在一旁坐着劈绣花线。主仆们见赵明诚进来顿时慌了,秋菱和彩虹将线弄得乱作一团,忙不迭和主子一起行礼。赵明诚终究心中有愧,将紫琪扶起,稍稍掠了一眼,急忙转面,望着窗外沉沉夜色,面色僵冷。
紫琪忙示意两个婢子退下,见他衣着单薄,未免心痛,斟了热茶,递到面前。两人目光轻轻一碰,各自躲开。他的歉疚,她的哀怨,在静寂中相互激射。她语声低缓,递上茶盏:“秋寒浓重,三郎喝口热茶,暖暖身子吧。”
窗外雨潺潺,秋意阑珊。不知过了多久,他低叹一声,接过茶盅,喝了一口,望着她道:“人生苦短,许多事都阴差阳错。我早已说过,此生不可负她。你又何苦,如此偏执?”
紫琪一忍再忍,眼泪终是涌了出来:“可你我……终归有了……我死心塌地跟着三郎,到底有何差错?”
有何差错?女子倘若心有所属,便可以不管做奴做妾,不管风霜雨雪,誓死追随。如此痴情重情,能有什么错?
他盯着她看,神情复杂,有愧有怨,话外有音道:“无论如何,错的终归是男子罢了!来来来,我这里与你赔礼了!”说着赔礼,双手相抱,朝前探身,姿势僵硬,神情不可捉摸。
饶是如此,她亦泪崩,哽咽道:“三郎原是不待见我的,我却一意追随,看来都是我错了吧!三郎不赶我出府已是天恩,哪个要你赔礼?”
他告诉自己不要心软,可听她这般说话,这般哽咽、抽泣,心已软了许多,又见她梨花一枝春带雨,颊上两团红晕益盛,衬得益发妩媚,楚楚动人。
只可惜,她不是她!
这可不是寻常意义上的正侧室之分。这是他心目中的绝世才女与俗世女子的分别。他有何德何能拥有了绝世才女,已经负了她那么多,绝不可继续伤害她,否则天理难容。可是,要他如何处置眼前的痴心女子呢?在心里盘桓已久的大胆想法再次突现,他定了定神,上前几步,扶她入座,轻声道:“我有一个想法,不知该不该讲……”
他的掌心那样温暖,顷刻驱散了心底严寒。她扭头迎上他灿若明霞的眸光,饱含期待道:“三郎请讲。”
他转而蹲到她面前,她唬得急忙离座,就要下跪,被他按回原位。他就那样蹲着,对她形成仰视的角度,目光坦然,语气恳切:“我想禀明母亲,将你收做她的义女……”
紫琪还没吃透他的话意,愣了愣,不明所以地望着他,听他继续道:“将来为你找个好人家,办份好嫁妆嫁了……”
她再也无法抑制激动的情绪。娇弱的身子陡然从椅子上滑下去,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一样落下,洇湿了脚下一片锦毯。
他慌忙拉她起来,只见她五官扭曲,大张着嘴,无声的抽泣比放声痛哭更叫人心碎,叫人不忍直视。他使尽力气要将她搀起,她却软得支撑不住,直往墙角缩。他说尽好话安抚,但安抚不住。她是那样悲伤,渐渐哭出声来,哭声越来越大。他头都蒙了,懊恼地在屋里走来走去,递上帕子让她擦泪,劝道:“别哭别哭,别哭了嘛!我不过那样一句和你商量的话,你怎么就哭成这样了?就当我没说行吗?从今以后,你要如何我便随你……”
仿佛经历了千载风雨万代秋,她终于止住哭声,抽抽噎噎道:“我知道,姐姐样样出色,样样都比我好。她能为你做的,我都做不了。你看她的眼神都与看我不同,这是我和她的本质区别。各有各命,我不怨你,也不怪她……”她似乎气息不够用,缓了口气,断断续续道,“因为爱过你,我不可能再爱上别人。只因爱过了,别的人再也替代不了,因为,别的人都不是你。我不要求你对我如何,只要能远远看着你,听着你的声音,便已满足。去年至今,你看我如何?可就这样也不行,你还是要赶走我……”
赵明诚听得呆了,见窗外雨丝连绵,如同斩不断的烦愁。
老郭氏披了氅衣,由茉莉扶着站在窗外,此时忍不住拍窗怒骂:“逆子,你要气死我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百善孝为先,试问你如何做的?”
赵明诚在窗内愤而应道:“万恶淫为首,母亲在诱子作恶吗?”
“逆子,你打小就会无理强辩,也不怕下人们笑掉大牙!”
“母亲,强扭的瓜不甜,你不要这样为难儿子了!”
风雨助愁,铿锵有声,似无数战鼓在擂响,掩去了母子二人的隔窗对话。大门上的铜锁依旧故我的姿势,像忠于职守的卫士。
楼上的雕花窗里灯火悄悄燃起,摇曳烛影映着李清照单薄的影子,素衣飘飘,袅袅如仙。裙幅在地板上拖长,心底是荒原般的凄凉。
自此,夫妻们从冷战到和好,从和好到冷战,来来回回,大才女终向世俗低头,终于明白,爱之一字,不过是成全、包容、忍耐、接受。
赵明诚妻妾相安的日子,便这样拉开帷幕。
更新于:1天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