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我诊出喜脉,全家盼望能生个男孩,我却深知这胎保不住

2024-12-27 1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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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暮春三月,江梅些子破,未开匀。

明州的江家少奶奶诊出了喜脉,整个江家一片欢腾。江家三代单传,这一代只有江瑜一个独子。好不容易怀上了金孙,江老太爷大喜之下,连连让人准备马车香烛,备着次日去城外的馒头庵还愿。

次日,去往城外的马车上,江瑜捧了一卷诗册摇头晃脑的,嘴里念念有词。

青娘慵懒地靠在靠垫上,打了个呵欠,忙用手帕掩了掩嘴边,望着自家相公有些出神。袖子上的缠枝西番莲暗纹影影绰绰,让人看不真切。

江瑜听到动静,抬头关切地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困了?还有一会儿才能到呢,要不你先睡会儿?”一边说着,一边将诗册丢在一边,起身将绣了合欢纹的迎手取了过来,垫在坐榻一侧。

青娘摇了摇头,柔柔说道:“还好,许是今日起早了些。”说完便将诗册捡了过来,扫了一眼,“这还早得很呢,也不知是男是女,你这名字起得也忒早了。”

江瑜将毯子往她身上拢了拢,“不早了,父亲那儿早就把名字给备着了,我再翻翻书,给孩子取个小字。”

青娘笑了笑,没有说话。

江瑜得意地从暗柜里掏出一张纸出来,挥了挥,“你看,这是我昨儿晚上写的,你说叫灿儿怎么样,不然烜儿?不妥不妥,太拗口了,不然就直接叫火儿好了。”

青娘望着纸上密密麻麻的字,有些好笑,“怎么都跟火有关啊,就不能换个别的?”

江瑜挤眉弄眼地说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出生的时候,父亲请城里有名的算命先生给我卜了一卦,说我这辈子跟水相冲,必以火相克,就商量着在名字里头做文章。

“可我这名字是祖父早就定了的,祖父压根不信这一套,吹胡子瞪眼的差点没把算命先生给赶出去。父亲一直耿耿于怀呢,早就放了话,说要给孙儿取个带火的名字,看能不能压住我命里的水煞。”

话音刚落,一个颠簸,马车突然停了下来,江瑜赶紧护着青娘,撑着身子不往后倒。青娘低头看了看右手的尾指,染了凤仙花的指甲刮在窗边给折断了,默不作声地把袖子往外抽了抽,把手缩了回去。

江瑜没有注意到这处,安抚了她几句之后,连忙探出身子往外看,只见一个白眉老和尚双手合十拦在路中央,慈眉善目,一身布衣。

车夫有些慌乱,解释道:“少爷,这和尚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突然就站到路中央去了,把马给惊了。”

江瑜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望着和尚温声道:“大师,麻烦你让让,莫把路给挡了。”

老和尚看了江瑜一眼,转而盯着帘子微微一笑,“噢,这么说,我真是挡了你的路?”

江瑜撩起袖子正待下车与他好好理论理论,却被青娘一把给拽住了,“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们赶时间呢,让车夫往旁边绕路吧。”

江瑜只得作罢,吩咐车夫照做。

2

夜里,青娘在床上辗转反侧,翻来覆去睡不着。

看着青娘脸上疲惫的神色,眼下乌青一团,无奈之下,江瑜只得唤人取了凝神静气的安神香过来,一并把枕头也换了,换成了荼蘼、木樨、瑞香花瓣制成的青纱连二枕。

玉鸭熏炉里青烟袅袅,听着枕边人有节奏的呼吸,原本已经睡着的青娘忽地睁开了眼睛,起身推门而去。

放生池旁,白日撞见的和尚早已等在一旁,见她来了,开口劝道:“施主,回头是岸。”

青娘一改白日里温婉的模样,眉眼间颇为凌厉,“和尚,我不管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劝你别多管闲事!”

老和尚倒也听话,当真不多说,摇了摇头后转身离去。

次日一大早,天边便起了一层云,乌压压的一片,隐约像是要下雨的模样。

春寒料峭,江瑜出门买了些画纸回来,研了磨正在亭子里画画。青娘斜斜躺在藤椅上,身上覆了件薄薄的毯子,旁边放了个篓子,插满了各色的鲜花。

江瑜今日不知怎的来了兴趣,央了她好一会儿,非拉着她要给她画幅画像,说这怀着胎儿的妇人极具韵致,该留张画像存个念想。青娘耐不住他的哀求,捡了柔软的垫子垫在腰下,在一旁择些新鲜的花瓣做花露。

园子里初荷露了尖角,水面有风拂过,婷婷袅袅划了一道道涟漪。天上有云,枝上有鸟,天上雷声连环而作,雾气渐生。

眼见着风雨欲来,廊桥上远远见着有红衣小侍女急匆匆地赶了过来,许是要催他们回房了罢。

青娘看了会儿天,看了会儿云,看了会儿自家相公。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幽幽叹了一口气。

时间到了。

青娘轻轻将薄毯掀了起来,放在一旁,起身走至江瑜身后抱住了他,侧脸贴了上去。雷声轰隆隆由远而近,天上的黑云卷着闪电,火光四射,像锅里煮着的黄粱粥,咕噜噜地闷着声儿响。

一枕黄粱粥已冷,青娘扬了扬衣袖。

雷声停了,红衣小侍女张开的嘴顿住了,江瑜侧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远方的柱子,池子里蹦跶的鱼止在了半空中。

万物静于一瞬,又在一瞬间,开始动了起来,逆着原来的轨道往回走。红衣小侍女退回长廊,江瑜笔下的美人一笔一笔在消失,池子里的鱼潜伏进了水底,飞溅的水花悄无声息地归于水面。

四下寂静无声,只余光影浮动。青娘默默地站在石桌旁,望着这已经发生过千万遍的场景,拽紧了衣袖。

突然“嗡”的一声,像是谁敲响了寺中的铜钟,有人在无涯的旷野里吟了一声佛号,静止的画面开始流动起来。红衣小侍女一边匆匆往前迈着步子,嘴里喊着:“少爷,夫人,要下雨了,老爷喊你们回去呢!”

雷声逼近了过来,江瑜笔下的美人逐渐丰满,池鱼欢快地聚集到了水面,咕噜咕噜地吐着泡泡。

青娘的脸色变了又变,惊恐地张大了嘴。

九天之上,雷霆之怒席卷而来,彷徨山泽。

道道惊雷劈了下来,顷刻间,一切都轰然倒塌,一一化为齑粉。最后一眼,青娘只看到江瑜提着笔朝她一笑。要下雨了,一滴水滴从眼前落下,落在画纸上。

一切似乎回到了三百年前,什么也没有改变。

我诊出喜脉,全家盼望能生个男孩,我却深知这胎保不住。

3

悬空寺,青娘已经在门外跪了许久。久到连她自己都忘了,自己是如何跌跌撞撞寻到了这悬空寺。

只记得那日烟尘飞舞的废墟中,老和尚低眉敛目,道了声我佛慈悲。

青娘痛不欲生,幻了把水剑扑了上去,半空中却被和尚抛过来的一段绳索给捆了个结实。

“施主稍安勿躁。”

“你这秃驴,是你害死了我的丈夫,你还他的命来!”

“世事一场大梦,施主这梦已经梦了三百年,该醒了。”老和尚声若洪钟,循着风一字一句传了过来,枝上的柳绵纷纷洒落。

青娘像是被谁兜头灌一壶冰水,水里火里疾行着,阵冷阵热,忽然就忘记了挣扎,委顿在地,眼泪婆娑而下。

这若是一场梦,那该多好。

三百年前,她还是一条不慎被渔人捕获的青鱼,为江家小少爷所救,在放生池中修炼多年终成人形。后来嫁给他之后,俩人琴瑟相和,鹣鲽情深,羡煞旁人。

就在她怀上身孕不久,怀着对未来的期待迈入新的征程时,上天却像是要报复她一般,天劫来得如此之快,快得让她不知如何应对。

一道接一道的天雷朝着她劈了过来,她顾不得暴露身份,躲在凉亭中,勉力祭出法力想保护腹中的胎儿。当所有人都站在远处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时,江瑜却冲了过来,扑在了她的身前。

最后,她活了下来,她的相公却在这一场天劫中死去,腹中胎儿也夭折了。

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

她将自己困在小千世界中整整三百年,惊雷来临之前便回溯时光,再次回到俩人初遇之时。一遍又一遍,重复着俩人间的点点滴滴。

她原以为,她能陪伴着她的丈夫直到永远,老和尚的出现,却毁了一切。

“施主,人妖结合,有违天道。那天雷本该是你受的,江瑜以一介凡人之躯生生为你受了三道惊雷,早已殒命。你强行将他的残魂拘入小千世界,陪着你一道又一道重复着过往的岁月,时间一长,他可就真的灰飞烟灭了。”

“不会的,不会的!我看着他死在我的面前,我眼看着他魂魄散去,我知道,我这一放手,我再也找不回他了……”

老和尚怜悯地看了青娘一眼,闭了闭眼之后忽而又睁开,丢下一句话后飘然离去。

“你的丈夫还有救,去一趟悬空寺吧。”

就这样,她熄灭的火焰又熊熊燃烧起来,一路风霜寻到了这悬空寺。

她起先是婉言相求,可守门的小沙弥只说不知不懂,也不问。她也试过闯寺,可还未走进寺门,就被阵阵响起的梵音震得晕了过去。此后门再也没有打开过,她最后一眼看到的,是宝相庄严的大殿上,佛祖趺坐在莲花宝座上,低眉垂目。

后来,她毅然决然跪倒在寺门三丈之外。悬空寺高耸入云,终年积雪,天地茫茫间,寺中梵音生生不息,只剩她头疼欲裂地坚守着。

青娘也不知自己跪了多久,只记得跪到最后,灵台日益清明,震人心魄的梵音对她来说,已经成为寻常的过耳声乐。

透过云海远眺山下,山野间染了桃红柳绿,又是一年春至。

终于,高垂的大门缓缓推开,寺中的小沙弥迈着方步拾级而下,捧着一个黑色包裹交予她,并附上了一张纸条。纸上赫然写着四个大字:云阳先生。

“小娘子,人死不能复生,方丈念你一片赤诚,愿意破例成全你。你且向西,去往木枥山中,将此信物交给他,他就知道了。”

4

绛北早先是一片荒泽,某年某月一座大山突然从天而降,落在了荒泽西北角,惊得木魅水灵山祅石怪四散逃逸。山中终年雾气缭绕,鲜有行人踏足。

山间茅庐中,云阳先生拿着一方砚台细细查看,口中啧啧称奇。

“这五斗天砚都多少年没见过了,居然落到了悬空寺,这些年悄无声息的,倒也瞒得结实。”

旁边扎了两个角髻的小童探头探脑凑过来看,只见这砚台成人巴掌大小,赤比马肝,酥润如玉,背面有白丝隐没如玛瑙,面上五星坟起如弩眼,一大四小,沿着东西南北中五大方位排列。

“咦,这不是……”

话还没说完,云阳先生一掌拍歪了小童的脑袋,“去,将砚台收好了,到时候物归原主。”

小童手里捧着杯子被先生一撞,杯中水晃了出来,悉数撒在了青娘脚下。

云阳先生瞥了一眼地上的水,将手缩回了袖中,“水撒了,凤来再去端一杯过来罢。”

青娘毕恭毕敬地候在下方,心中焦急万分,正待相问。

云阳先生抚了抚长须,一派仙风道骨,“你所托之事,我已经明白了,你先等着吧。能不能救你的夫君,且看造化。”

这话一出,青娘撑了许久的执念终于松了下来,全身脱力跌倒在地。

山中茅庐不大,像平常的院子,榆柳荫后檐,竹林罗堂前,屋后还扎了些篱笆围了个院子养鸡。云阳先生日日煮茶听雨,小童忙里忙外操持着。

青娘一日日住着,日子一久才渐渐发现,自己并不是山中唯一的访客。

每隔一段时间,总有些奇怪的人会寻到山间来,手里总会拿着一件信物。有时候,是一把普通的扇子,有时候是装在瓷瓶里的一颗眼泪。

她见过老态龙钟的道士步履蹒跚地赶上山来,说起他年少时的一个梦。

梦中有锦衣玉带的仙人临世,将他白日里捡的一块石头要了回去,似梦似真,让他无法忘怀,从此踏上了茫茫修道路。设斋打醮多年,他当过和尚,做过道士,红尘中几度翻滚,眼看着寿命将尽与仙途无缘,却始终不知,那日见到的身影,到底是真是假。

有彼美人,一顾却误了终生。

她见过白发的貌美女子风尘仆仆地入了山,在门前徘徊数度后临水自照,终是一咬牙离去。

后来,青娘才得知,女子本是青楼中色艺双绝的花魁,一朝遇到良人,便脱籍赎身入朱门为了小妾。故事的开端都是美好的,美人如花近在身侧,自是郎情妾意,恩爱两不疑。

可随着越来越多的美人一一入府,昔日的良人却早已成为她人身畔共度良宵的良人,只余空床敌素秋。年华易逝,韶光不在,她看着阖府娇艳的美人,愁苦之下竟一夜白了头,良人却不管不顾,弃之如敝屣。

她本想上山求得青春重返,重挽良人欢心。可一路披星戴月赶到山中时,却迟疑了。良人的心朝夕莫测,就算求得青春年少,却将美貌沦为了争夺他人欢心的工具,这可是她的初衷?

往前一迈是深不可测的悬崖,退后一步,却是江湖自常在,逍遥任我游。

开始时,青娘时常触景生情,想起自身的因缘际会,频频落泪。再到后来,却已经波澜不惊了。世上有千万种人,便有千万种愁。活在别人的故事里入了戏,却忘了自身,也是旁人眼里的戏中人。

5

上元夜,天上明月皎皎,人间灯市如昼,漫街的花灯盛出了灼灼喜悦。

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

吹龙笛,击鼍鼓,明皓齿歌细腰舞。

云阳先生趁了酒兴,划了小舟驶入云间。

小童坐在船尾,捧着一卷书摇头晃脑地朗诵着。青娘抚着身畔行过的流云,望着下方的热闹,那些年上元夜的温情,轻柔地飘在心头。

“先生,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某年某月某日,有客星犯天魁星’?”小童捧着书,疑惑地问道。

“看到远处这长长的玉带了吗?”

“看到了,这个我知道,先生您说过,王母是个懒婆娘,夜里犯懒不想起身,就把洗脚水偷偷泼在这天边了!”话音刚落,一道闪电就从黑幕中直直劈了过来,将船首劈了个焦黑。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咳咳,为师何时说过这样的话,小孩子晚上睡太多睡糊涂了,看来以后该早点起来喂鸡才是。”云阳先生摇了摇头,惋惜道。

小童挠了挠后脑勺,皱着眉头想了想,正准备开口,云阳先生从兜里掏出一颗蜜枣赶紧塞到他嘴里。

“这是天河,你看天河那边,是不是有一颗若隐若现、看起来毫无生机的星辰?那是天魁星。”

“廪君当年在巴水为神的时候,爱上了一名凡间女子。正逢清江有乱,廪君不得不告别女子顺水西征。战事伊始时,那女子担心廪君的安危,为了阻挡廪君使尽了各种手段,可都没有成功。

“后来战事吃紧,女子毅然决然转而投向战局,以自身为饵诱敌深入,以身殉死,让廪君获得了最后的胜利。女子死后,廪君了无生趣,脾性也变得暴戾好战,那‘客星犯天魁星’,大概是他天上地下招的那些仇家来向他寻仇罢。”

“不信你往后翻翻,这样的记载没有十回也有八回,见怪不怪了。”

小童抹起了眼泪开始翻书,云阳先生转而看向青娘,“若是你,你会怎么办?”

青娘略一思忖,顿了顿道:“若我是廪君,既然心爱的人为了我,愿意以性命相成全,那我必将不辜负她,会好好活下去。”

先生没有说话,看了她一眼,拍了拍船首立着的黄鸠。黄鸠振翅鸣了几声,衔着船首系着的揽绳,拍拍翅膀调转方向回了木枥山。

6

山中入冬入得快,茅庐落下第一场雪时,有一女子来找云阳先生下棋。

女子一拍桌子,似笑非笑道:“好你个云阳,我不过就是喝醉了酒,把这天砚落在你这破草庐里了。你倒好,拿着我的东西送人情去了!”

云阳先生有些讪讪,“我见你丢了这天砚,也没有来寻,就好好给你收了起来。谁知被贯剑那个老和尚拿走了,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呐,啧啧!”说完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好不愤慨。

女子似笑非笑,挥手招来了小童,从袖子里掏出一枚青色果子递给他。

小童看了看自家先生,一边咬着果子,嘴里含糊道:“先生, 你眼睛怎么啦?”

“你家先生大概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使了,请太白来扎两针就好了。”

云阳先生立马眼不眨手不动,正襟危坐。

“凤来,你说说,这天砚是怎么到贯剑大师手里去的?”

“司命姐姐,这个砚台是先生给贯剑大师的呀!”

女子颇有意味地望着云阳先生的脸由白转红、由红转青,“噢?”

“你这小兔崽子,要不是你说错了话,我怎么会舍下老脸将这天砚赠与贯剑那老和尚做赔礼!”

小童有些委屈,迈着小短腿蹬蹬蹬跑进屋内,拿了张画出来,将画像摊在石桌上,鼓着包子脸。

“不是师傅你说的嘛,我问你,为什么贯剑大师要叫做‘贯剑’这么奇怪的名字,你说贯剑大师小的时候家里人给他算过命,说他以后会长剑贯胸死去。我觉着他可怜,就画了一幅画送给他,是你把画抢了回来,然后把天砚送给他了!”

女子将画扯过来,拿在手中端详了片刻,终究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得前俯后仰。

素白的宣纸上歪歪扭扭地画着一个没有头发的人躺在地上,胸口还插了一把三尺长的剑,四周还画了许多小花将他圈了起来,下方还有一个七扭八歪的小人儿拿着扫帚在扫地。

小童指着画像解释道:“那时我还不太会写字只能画画,我就安慰贯剑大师,他死了以后,我会时常去看他的,不会让鸟啊猫啊去他的坟前拉屎的。”

女子摸了摸小童的头,“凤来是个好孩子!”转而看向云阳先生,笑眯眯道,“你这张胡乱说话的破嘴啊,迟早要遭报应的。”

云阳先生在一旁吹胡子瞪眼的,嘴角却弯了一弯。

“说吧,这次把这天砚还给我了,是有什么事求我?”

7

青娘望着眼前捧着天砚细看的白衣女子,有些惊疑不定。

小童连忙解释道:“青娘姐姐, 这是司命姐姐。”

青娘这才知道,眼前人是掌管命格的司命星君。

北斗落死,南斗注生,白衣女子便是南斗诸星中掌管生死命格的司命星君。

“这五斗天砚是我平日里用顺手了的砚台,看在你将它还回来的份上,我可以帮你这个忙。”

青娘喜得热泪盈眶,一把拜倒在地。

天砚着墨无声而墨沉烟起,司命翻出命格簿子,蘸了墨汁往空白的页上端端正正写下了江瑜的名字。墨水缓缓渗入纸页中,字迹由浓转淡,渐渐消失。

命格簿子突然大放华光,刷刷刷前后翻了起来,然后在某一页停住,光芒淡去。

司命看了半晌,微微蹙了眉。

青娘涌上了一阵不安,连忙凑到跟前去看,却见纸上一片空白,半字也无。

“命格簿子隶属天书,寻常人是看不见的。”

望了望青娘焦急的神色,司命略一思忖,提笔在命格簿子上写了几个字后,摊开簿子,轻轻向青娘推来。

青娘只觉着恍惚中一阵淡淡的青草香传来,仔细一看,却是在水中,油油的水草在眼前浮动。

是了,这是三百多年前的明州,那时候,她还是一条青鱼。

8

明州城外有座馒头山,馒头山上有座馒头庵。庵主是位宫里出来的姑姑,早些年与做药材生意的江家有旧,出宫之后便在这馒头庵上落了脚,常年受江家供奉,替江家祈福。

山下有一个巨大的放生池,是江家老太爷数十年前引湖水造的。

江老太爷年轻的时候从山里经过,经常看到有鱼虾被浑浊的泥水冲得七零八乱的,发家之后,便在山下修了个水池,让雨水冲下来的生灵有个避难之所。年纪再大一些之后,就带着江瑜时常兜些市井里买的鱼虾河蟹前来放生。

青娘就是江瑜在市井里买的一尾鱼。那时她已经通了灵智,急切地甩着尾巴从鱼篓里蹦跶了出去,却被一双小手捧了起来,还是孩童的江瑜摇着江老太爷的手,哀求他把这条小青鱼也买走。

此后,青娘就在放生池中定居了下来。江瑜时常带些瓜果零食来池边喂鱼,每次都将带来的东西点点掰碎丢到池中,却没有鱼来吃食,终日鼓着包子脸忧心忡忡的。只有青娘,每次都摇摇尾巴冲上前来,不管他喂了什么,都一口吞下去。

江瑜欣喜极了,以后专门带了吃食来喂她。软糯的玫瑰糕,酸甜的红果,晶莹剔透的水明角儿……

年年红豆初生,春草初盛。

渐渐青娘修成了人形,便借着机缘,在江瑜去给馒头山上的姑姑送经书时,化身无家可归的弱女子,被江瑜带回了家。

再后来,江瑜娶了她。她如愿以偿成为了心爱人的妻子,满心欢喜地以为人生终得圆满。却不知,幸福的开始,也是灾祸的开端。

青娘就像游离的幽魂,在触不到的时空里,将自己身上发生的故事又看了一遍。

那些甜蜜的时光过得如此之快,快到还没来得及好好回味感受,就已经到了分离的那一天。

她看到在城外遇见老和尚之后,老和尚又寻上了门。这一次,老和尚找的是江瑜。

她看到老和尚将前因后果说了个清楚,看到江瑜跪地相求,看到老和尚修了封书信送往悬空寺,看到悬空寺方丈看过一封信后,在寺中设了法堂,诸多小沙弥日日夜夜地诵着心经,神色庄严。

她看到她已经去除了心中魔障,对梵音听而不见时,方丈写了张字条交予小沙弥。

她看到初到木枥山时,云阳先生将小童端着的那杯水撞向她,水撒在地上隐隐汇成一幅图案。先生将手索进衣袖,一番掐算后,看她的眼神已经是了然透悟。

再睁眼时,云阳和司命都沉默不语地看着她,小童抹着眼泪过来抱住了她。

青娘有些恍惚,只觉着心中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在生扯着离去,脑海里只剩了一个念头在叫嚣着。江瑜,他是真的已经死去了。

她突然想起了小千世界毁灭的那一天,江瑜提笔一笑,她看到那滴水悄无声息地落在画纸上。那不是雨滴,是江瑜告别的眼泪。

她爱了一个人很多年,爱到天荒地老,唯情难绝。没有他的世界,是上神未开辟天地时的混沌一片,她看不见也听不到,她失去了自我,入了魔障。

为求得他的复活,她跋山涉水,历尽风霜,费尽心思后却发现,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个骗局。她的丈夫舍了性命,求来了她的重生。

这一场追逐重生的征途,从来就是为她自己而走的。

9

“先生,青娘姐姐已经不吃不喝好几天了,她是要绝食了吗?”

“她只是迷失了太久,不知所措罢了。她终究还是会想开的,不然就辜负了她家相公的一番心意,也辜负了我们的一片好意啊!”

过了几日,山中响起一阵阵金石敲击声,小童眯着双眼,蹬蹬蹬跑回来报信。

“先生,青娘姐姐在对面山头上凿了一个大洞,说是要住下来了。”

“她住就住吧,多个人也多份热闹,只是别把这山凿穿了就好,不然山神回来是要生气的。”

又过了几日,平静的木枥山中频频有雷声传来,屋顶上的茅草被打穿了好几个洞,云阳先生已经连着几日没有睡过好觉了。

小童惊讶地跑进来告状,“先生,后院的鸡跟兔子打起来了!”

云阳先生有些纳闷,自家院子里何时养兔子了,便趿拉了双草鞋去看个究竟。走了几步觉着不对劲,低头一看,好好的一双新鞋,不知被什么咬掉了半边。

后院养鸡的空地上,除了原来的几只下蛋老母鸡躲在栅栏底下瑟瑟发抖,还多了几只耀武扬威的锦鸡,一窝抱团取暖的兔子,几只老鼠和一只小山猫在对峙着,角落里还藏着两支人参精。

老人参精怀里抱着小人参精,头上顶着绿色的缨子,胡须拖地,老成稳重地弯腰致谢,“多谢先生借贵宝地给我们避雷,他日若得道,必不忘先生厚德。”

云阳先生用玉簪搔了搔后脑勺,“你们是怎么找到我这处来的?”

“先生有所不知,我们都是附近山林里的精怪,年月里备受雷劫困扰。对面山头有个琅嬛福地,里头有位姑娘告知我们,来此处茅庐避雷,可保身家性命。”

望着满院子殷殷瞩目的生灵,先生苦笑,大概,是报应来了。(原标题:《云阳斋话·五斗天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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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于:21小时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