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钟｜二虎的姻缘

初冬，无风，南墙下，和煦的阳光照得人舒舒坦坦的，很容易进入梦境。在这样的光景下，也最适合于遐想，闭上眼睛，一片红润的光于眼前伸展成温暖的陶醉。

此时，二虎正裹紧棉袄，笼着双袖，靠在那堵破败的墙根下，笑眯眯地陷入沉思的漩涡。那堵墙正朝阳光，二虎惬意极了，脸上洋溢着笑，想到的和没想到的都幸福地飞舞，口水趁他心醉神迷的时候，悄悄地溜下来。

二虎大字不识一个，更不知道什么叫想象，但他正甜蜜地沉浸在想象的幸福和欢庆里。

那是不久前的事，村里早已对此事嘘唏不已，啧啧了多日。

话说二虎年方三十八，尚未接触过女人，因为他脑子慢，手脚笨，常口水垂流，眼屎闪着白光，虽不口吃，说话就是吞吞吐吐笨嘴笨舌的样子。二虎的爹娘为二虎的婚事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筹莫展。无奈啊，谁愿意与咱这家徒四壁一清二白的人家结为亲家呢，何况儿子又不争气，一副邋遢孬种的样子。

北地六里外祝庄，倒有个年届二十八的姑娘，朴实善良，落落大方，不亢不卑，但姑娘遇事无主见，爹走得早，凡事全靠娘定夺，姑娘可比二虎强多了。

由于姑娘的娘心比天高，挑来拣去，高不成低不就。姑娘还有两个哥哥，五大三粗的毛头小伙，脾气暴躁，横挑鼻子竖挑眼，稍有不顺拳打脚踢。他们对这件事考虑很不周，就光想赚取一笔彩礼，很多人都不敢问津。所以姑娘人品虽好却也二十八未嫁，束之高阁，徘徊于爱情的大门之外。

二虎娘觉得这是个机缘，她想：如果咱二虎能娶得这样的媳妇，那可是烧香难求。一番痴心妄想后，把媒人定在二虎的二爷身上。

二爷心想：“这不是让我去难堪吗。咱二虎想人家那姑娘，可是想吃天鹅肉！我不能去。”

但经二虎娘甜言蜜语再三求情，觉得机不可失，二爷只好摇着头答应了，心里仍嘀嘀咕咕：“也好，只要一对是两个人，何管它两个人是一对。”

拒绝和嘲笑是显而易见的事。姑娘的娘冷笑满面，那笑在脸上长久不动地僵硬着，对此嗤之以鼻：“你提前庄的二虎？癞蛤蟆！不行，又呆又傻，痴心妄想。”二爷倒像看破红尘，说起话来语重心长：“别看二虎呆头呆脑，可是实在人。我们常把许多老实人说成傻，傻子的优点就在于踏踏实实，一清二白。行还是不行，我去回个话。”

当二爷碰了一鼻子灰后，说活像自言自语，姑娘的娘充耳不闻，早在别的事上忙活开了。姑娘则始终躲在闺阁里，足不出户。姑娘的哥哥倒不乐意了：“这个不行那个，谁行？不出嫁彩礼也不会要到一分！”

接下来，又有几位亲邻知难而进，为二虎到姑娘家苦口婆心。姑娘自己也不耐烦了，发表了见解：“提过，不行。”被拒绝的尴尬情节仍在重复出现。

姑娘在剩女的位置上日复一日，心中开始焦躁不已，愁容满面，鲜艳的花朵将要枯萎，怎甘受冷落？青春的骚动总像潮水不时在心里涌动，谁愿意在寂寞难耐的年龄，形影相吊？

姑娘的两个哥哥则更焦躁一些，不耐其烦：“见一个不行见一个不行，还真是天鹅不成？干脆嫁人家二虎算了，各得其所！”并把亲娘骂了个狗血喷头，“你闺女是银还是金，还想招引什么凤凰？给她找个人家过去就行了，把彩礼钱拿来！这么大了还不出嫁，都是你想入非非，攀谁家的高枝去？”姑娘的娘开始叫苦不迭，唉声叹气。姑娘则偷偷以泪洗面。

青春高锁是最难耐的寂寞，人难耐寂寞的时候很难不想入非非，想入非非时很容易误入歧途。姑娘去一家村办工厂打工，不知道怎么搞的，她和有家室的老板搞在了一起，不可自拔。姑娘的行踪为人们捕风捉影，成为街谈巷议的话题。可以想象，她正在气头上的两个哥哥听到风声，暴跳如雷，率领一帮兄弟把老板狠打一顿，打得鼻青脸肿，并把厂办砸个稀巴烂。姑娘理所当然被关进屋里，经受拳脚之苦，抱头而哀，痛不欲生。姑娘的娘于心不忍，横加阻拦，被姑娘的两位嫂嫂连骂带搡，几次交手，一败涂地，只有抢天呼地，失声痛哭。

争吵到晚上，姑娘离家出走，其娘随后追赶，其哥嫂更是指桑骂槐，放下狠话：“以后不要进这个家门，丢人现眼！”

寒风吹来，从伤心处吹来，吹干了泪水，吹凉了脑中那点高傲的想法，令人心灰意冷。寒风中的母女，瑟瑟发抖，令人想到冬天被人从草窝中设法拨出的刺猬。

寒风中母女二人在村南的一条沟内瑟缩蠕动，抖作一团，相拥为命。沟里倒滴水无有，天黑风冷，夜是那样的漫长，稀疏的星星闪烁着，是那样的遥远。希望的微光在哪里呢？她们不知道要到哪里去。

我不知道什么叫缘分，缘分可能是一根挣不断的红线，被许多红颜知己念念不忘，牵肠挂肚。缘分也许是一种天意，天意是一种偶然的巧合，并非人无意为之。我在一首诗里说过，缘分是一介纤草，你可碾她为尘使其断，也可护她为命使其艳。人都朝其努力，锲而不舍，甚至铤而走险，有缘分；人都不朝其努力，甚至背道而驰，也会有缘分。我不知道是否正确，二虎也不知道什么叫缘分。

二虎正蹲在墙根晒着暖烘烘的太阳，遐思迩想。沉浸在想象中的时候，二虎对缘分的理解是一塌糊涂，也不知道有什么天意在自生自灭。

二虎一度笑眯眯的陷入沉思的漩涡里，当初他怎么也不会阴差阳错地想到这一点。关于二虎手到擒来的幸福，得助于那天早晨二虎和娘吵了一架，如果不是二虎一气之下扛起粪箕去拾粪，如果不是二虎拾粪跑到村北那条荒凉萧瑟的干水沟，如果不是二虎准备在干水沟里小解后再在干水沟里蹲一会或者躺一会，那么二虎将永远是二虎，不会出现轩然大波，不会出现村里人的哗然和刮目相看地唏嘘。

那天早晨，天还没明，不争气的二虎还要一如既往地在被窝里等着太阳晒痛屁股，二虎娘气呼呼地用揪耳朵的方法迫使二虎离开了被窝：“整天像猪一样睡到日上三竿，要你这吃货啥用，连个媳妇都讨不到，反正是光棍的命！给我拾粪去！”二虎被娘揪过的耳朵灼痛难忍，他急忙穿上衣服。对于娘的驱赶，二虎暴跳如雷，他扛起粪箕子，临出门时，抛下这样一句话：“你这样的老婆就是不能要！哪有天不明就把我赶出被窝的？”二虎的后背被相继而来的二虎爹的木棍热烈地抚摸了一下。

再说村北那条水沟，处在距离两村皆有二三里地的地方，除了种地，平常少有人来，何况又是风冷霜寒的冬天。沟不算很深，春夏有水，秋冬干枯，谁到这里去拾粪？除非二虎去。

二虎正是来到了这个地方。他还气鼓鼓的，怒气如初：“这么冷的天，何况还没明，就让我去拾粪，真是异想天开，傻子才干呢！”他边走边想，一气之下就直接跑到村北的那条水沟：“就在这里拾粪，拾个球吧，人都不来！”

二虎放下粪箕子，想在水沟里重温旧梦。“这天拾谁的粪去？”他一边心不在焉地想一边扒开裤子，开始小解。二虎却突然隐隐约约听到哼哼唧唧的声响，他甚至对自己小解的哗哗声产生怀疑：“一泡能尿出人腔来？”他心生诧异，下意识向沟里看去：“呦呵，谁啊？”二虎不禁毛骨悚然，兢兢战战，他定睛一瞅分明看到两个人蜷缩在一起抖作一团，像奄奄一息的羊，蠕动着。

二虎忙提好裤子，敛声屏气来到沟底，近前：“我的娘，两个女人！谁，你们是谁？你们是哪村的？你们两个怎么到这里的？你们到这里干什么？难道不怕冻死吗？不冷你们抖动什么？”二虎站着并不动，只管问。

他听到一个虚弱低沉战战兢兢的女声，像从地底下传出来：“行行好吧，救救我们吧，回你家暖和暖和也行。好冷的天啊！”二虎并不认识她们，姑娘与二虎也素未谋面，倒是姑娘的娘对二虎有点印象。她没想到在这样的场合下在这里遇到了二虎，没想到来救自己的竟然是二虎，并且这么早出来拾粪定是一个勤快的二虎，二虎哪里不好？

姑娘的娘的话给二虎一种危在旦夕的感觉，二虎还心有余悸地站着：“那你们等着，我回家给你们携条被子去。你们可要给我照看着粪箕子。”多热心肠的小伙子啊！

二虎在路上满心欢喜：“竟有这样的事，拾粪拾着两个女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二虎回到家，趁爹娘不注意的时候，抱起自己心爱的被子就跑。他还在想：“这是拾的什么粪呢？”他怎么也磨不过那个弯来。

当二虎把被子毫不保留地递过去，姑娘母女二人感激涕零，眼里闪泪花，话语哽咽。谁说二虎傻呢，多好一个小伙子啊，热心实在善良！

当姑娘的娘千恩万谢，二虎只是嘿嘿傻笑，手足无措，姑娘则忸怩作态。二虎说：“恁两个好好暖暖，我去拾粪去喽，看还能遇见这等稀罕的事被不。”

二虎转身时的丑态，却给姑娘的一个温暖的感觉，以及一种莫名其妙的想法。她喊住了二虎：“好心人，你好事做到底，让我们回你家去吧。我们在这里可是荒无人烟，早晚冻死这里也没人发现。”

二虎听后邹起眉头，犹豫不决：“那┄┄，不妥吧，我又没老婆。俺娘那老婆子天不明就把我赶出家门，我回去跟她商量┄┄”

姑娘的娘求情再三：“行行好吧。”

“那好吧。”二虎思量再三，好像有所开窍，“我去拉个地排车，把你们接走，就说去拉粪。”

当二虎拉着地排车夺路而逃时，他娘感到莫名其妙：“你拾这么多粪？”

天也就刚麻麻亮，街上还没有人。二虎脚下生风：“当然。什么粪，我要去拉女人来！”二虎娘连追带赶：“啥？”二虎已经风风火火地跑远了。

接下来的事情，大家也许比二虎想象得有经验也周到，想象得丰富而圆满。一朵鲜花就真的在二虎这堆牛粪边上绽放，散发着愧羞的香。

村里像开锅的水沸腾起来了，真的就掀起轩然大波。

二虎娘更是得意洋洋，逢人便到：“谁说俺二虎傻？当初要是愿意了俺二虎，我还真想不通哩。”二虎便气呼呼地接过来：“什么傻傻傻，我拾粪都能拾着女人，你也拾去？你们也拾去？”然后就去南墙根下晒太阳了。

冬天的阳光无限温暖。二虎靠在那里闭上了眼睛，眼前一片灿烂，安详而充实，一层潮湿的红色笼罩了眼前的村庄，笼着了温暖的大地。

二虎隐隐感觉自己的女人在喊：“二虎，吃饭来┄┄”

（1996年12月20日草稿，2019年4月21日整理。）

作者简介

李金钟，山东省菏泽市第二中学语文教师。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菏泽市作家协会会员，牡丹区作家协会会员，青年作家网、《作家前线》签约作家。94年就开始写现代诗，然后开始写散文，由于工作和生活，其间荒废了二十多年的时光，但愿天荒地老有人识。下定决心，不为媚俗，只写纯文学。喜欢旅游，有生之年，无忧无虑游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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