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湿润黏腻,很容易让人觉得疲惫,数学老师看着下头无精打采的学生,提高音量,“打起精神。”
但是高分贝只有片刻的作用,很快就是又是一片沉寂。
数学老师皱紧眉,对上讲台旁温逾雨的身影,小姑娘低着头,细白的指尖捏着笔,一笔一划做笔记做得极为认真。
虽然这个学生成绩一般,但是她的态度很可取。
他心情一舒,刚准备继续讲课,就看见窗边的身影。
男生腿长,桌洞装不下,嚣张地支楞出一截在外面。他趴在桌上,脑袋埋在手臂里,露出一截冷白削瘦的手腕,脊骨拉出明显的骨凸。
显然睡得正沉。
数学老师望着那个方向,“下面我们请一位同学回答这个问题……”
他声音落地的同时,教室里昏昏欲睡的学生立马振奋不少,唯独窗边的那人依旧。
“谈屿辞。”数学老师加重语气,“你来回答这个问题。”
温逾雨做笔记的手无声收紧,又慢慢放开,跟着同学,一起往窗边望去。
窗外雨幕遮天蔽日,仅有几点光线落在窗边的男生身上,照亮他漆黑的发。
好半晌,男生才微微动了一下身子,抬起脑袋,露出一张明显困倦又稍显冷感的脸。
只缓了两秒,他的起床气就散了,起了身,背脊挺直。
对上数学老师指的题目,他随意两眼,就准确地说出答案。
数学老师知道这题目根本难不住他,但他的本意也只是提醒,“你坐下,好好听讲。”
课程继续,温逾雨也应该和所有人一样,将注意力再次集中在课堂上。
可她不受控制地扭头,在讲课声中,悄无声息地看了一眼窗边的那道身影,又静悄悄地收回视线。
虽然只有短短一瞬,但他的模样却一笔一笔刻在她的脑海里。
男生手撑着下巴,眼皮散漫地耷拉着。
困倦又百无聊赖的。
他没有再睡,可举动却和好好听讲也没有什么关系。
她依旧对他不太熟悉,只和之前光知道他的名字比,又知道了他的长相。
但毕竟是一个班级,她逐渐发现,他是成绩好的学生,却从不是赵逢青嘴里的好学生。
同桌慕纤纤用笔帽戳了戳她,声音小小地凑过来:
“数学老师刚刚布置的题目,第三题和第四题你会吗?”
温逾雨摇头,事实上,第二题她都有些不知道如何下笔。
慕纤纤探过身看她课本,确认她真的没写,才松了口气,“那就好,我还担心就我一个人不会。”
她和温逾雨都是分班进的6班,成绩也差不多,不算很差,当然也不会很好。
用好听一点的词来形容,就是不显山不露水的水平。
她找到安慰,很快地放过了自己,探过脸问温逾雨,“你知道谈屿辞吗?”
她声音比刚刚还小,如果刚刚是自尊心作祟,怕被人知道她题目不会做,那现在便是女生才有的小心思。
温逾雨握笔的手收紧,视线扫过挂在桌壁的伞,确认被书包好好挡住后,才慢慢地放松了背脊,盯着课本上晕开的字,“……不知道。他不,谈屿辞是谁。”
出于私心,她把要出口的“他”咽下去,而是叫的他的名字。
这是为数不多的几次,她能堂堂正正叫他的机会。
只是名字而已,她的心就跟着跳。
慕纤纤先是惊讶,“你连他都不知道?”
他确实是天之骄子,连刚分班过来的人都认为知道他是理所当然的事。
而她永远是,仰望他的一点。
甚至连告诉别人,她知道他,都不敢。
怕被人知道。
她做不到坦荡。
温逾雨垂了眼睑,慢慢地“嗯”了一声。
慕纤纤看她两眼,许是觉得她这种人,不认识他也正常,才没有多说什么。
又拉着她的衣袖,朝窗边努努嘴,“看那儿。就他,谈屿辞,长得帅成绩好,家里很有背景。但具体是什么背景,谁也不知道,不过他入学那会儿,校长都来了。而且他好像不是潮市人,只是过来读高中而已。我之前的班上可多人喜欢他了……”
看那儿。
也就是看谈屿辞。
一切突然有了有合法的名义,慕纤纤让她看的。
她只是被动者,不承担任何后果,也不会暴露任何东西。
温逾雨眼睑颤了颤,心中涌上一股没来由的庆幸,她甚至在这一刻不讨厌自己的不坦荡。
因为没有她的不坦荡,就没有这次机会能看他的机会。
如同抽了一个不好的卡牌。
可是翻过来却是她梦寐以求的一切。
在慕纤纤不间断的催促声里,她终于鼓起勇气,第一次放任自己抬了眼睑,去看他。
窗边围了不少人。
都是男生,不知道在聊什么正聊得起劲,手舞足蹈的,丝毫不控制音量。
在他们最中间的就是谈屿辞。
几乎是众星捧月的存在。
可是他和他们的激动不一样,他靠在座位上,长腿支开,冲锋衣外套被风吹得微动,下颚微敛,很少出声应,只偶尔勾下嘴唇。
说话的人却仿佛受到了莫大的鼓舞,继续滔滔不绝,可是他却再也不给反应了。
他明明身处他们之中,却像和他们有壁一样。
像一个特立独行的发光体,她看一眼,心跳就震荡,连忙移开视线。
许是她这种忌讳莫深的模样,让慕纤纤有了误会,她叹了口气,“我真羡慕你啊,对他没感觉。我有个朋友喜欢他,从第一次看见他就喜欢。不过我可是知道,喜欢这种天之骄子没好下场的。他在天上,我朋友在地上,简直痴心妄想,你说是吧?”
她果然把一切掩饰得很好。
没人能看出她的心思。
可是不是太好了。
让她短刀相接地直面这种问题。
痴心妄想。
温逾雨眼睑抖了抖,好像也能准确地套在她身上。
指尖动了动,好半晌,她才说出一句,“可能……是吧。”
·
“我不喜欢下雨,黏腻潮湿,衣服永远晒不干,鞋子爱湿,雨伞从来有积水,墙角总有霉斑,车过来总怕水溅,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
“但很多个瞬间,都发生在雨里。”
——《池鱼日记》2016.11.7
语文老师把上周的作业试卷发下来了,他是个很年轻很细致的男性,每一张试卷他都批改了。
“这次的作业,给了我很大一个惊喜。”语文老师笑,“我没想到我们班上有这么会写作文的同学,还担心之前是不是我遗漏了。结果再一看,原来是分班分进来的同学,果然,每个班里都藏龙卧虎。”
“我把这篇作文给办公室所有的语文老师都看过,他们都说好,完全不是高中生的水平。来,小组长,每个人发一张。”
温逾雨也收到了老师说的作文,复印纸上出乎意料的,就是她的笔迹。
“看题目,记叙文,让我们写故乡的雨。这题目好写,但是写得好很难,我们一起来看看这位同学的作文。”
耳廓里能接收到纸张翻页的哗啦哗啦声。
里面是不是有他的一份。
他,是不是正在看自己的作文。
他会如何认为她的作文,有什么评价。
他会发现是她写的吗。
脑中仿佛有成千上万的思绪,在无端收紧的心跳声里,她生涩地撞掉橡皮,在捡橡皮的瞬间,僵硬回头,做贼一样往窗边看了一眼。
她其实不认为,自己应该去看他。
太明显了。
但是实在控制不住。
只看见,他的侧脸隐在雨幕里,眼皮子耷拉着,撑着下巴,神情挺散,不是很上心。
但,起码低着头在看。
在看她的作文。
一点微不足道却格外明显的喜意从胸腔里面升起,她用力地抿紧嘴唇,才能维持住自然的表情。
收回视线,放回橡皮,柔软的橡皮在桌上反复地,乱七八糟地弹跳。
她的心也在跳,好一会儿,才平息下来。
她其实很擅长用笔尖剖析自己,表达情绪,也擅长描绘人物。
但唯独写到他和他有关的一切,总觉得词不达意。
写不出她心中的万千之一。
许是刚好讲到了雨,窗外暴雨开始下,雨势极快地蔓延过地面,比较低洼的地面成了水坑,从窗户往外看,几乎是一个又一个沸动的内陆海。
今天的雨比那天的雨还大,坐在钢筋混凝土结构的教学楼里面,就像坐在一个被洪水冲刷的铁盒子里,只听得外面雨水敲击一片。
语文老师念完了作文,刚好敲响了放学铃,他看了眼下面躁动的学生,也不拖堂,直接收了尾,“下课。天气不好,大家注意安全。”
临了,又叫了温逾雨,“你跟我来一下,几分钟,很快。”
温逾雨的手一顿,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窗外的雨,和窗边的他。
犹豫两秒,才跟着语文老师走。
十月底刚刚进行了分班,6班原来的语文课代表去了理科班,现在6班还没有语文课代表。
“我觉得你很适合,性格文静,做事仔细,所以你愿不愿意当我的课代表?”语文老师笑着问。
虽然只有几分钟的对话,但是温逾雨从办公室里出来,教学楼已经变得安静了不少,唯有走廊外雨幕隐晦。
打开教室门,果然没看见几个人。
更没有那道坐在窗边的身影。
她抓着走廊扶手,踮着脚往下看,看见一楼出口那儿,隐隐绰绰站了个很像他的身影。
还不知道是不是他,只是一个身影而已,温逾雨的心却不受控制地跳起来。
抓起他的长柄雨伞,往一楼跑,越接近一楼,湿润的冷空气越扑面袭来。
光线晦暗,阴沉的乌云笼罩着一楼的边边角角,学生三三两两站在一起,让她看不清谁是她要找的人。
天空忽然低吼着劈下一道惊雷。
极致的轰鸣后,是短暂的亮如白昼的时刻。
她在楼梯口那儿发现了他孤身一人的身影。
他指尖夹着根烟,却没抽,只让它燃,烟雾成缕飘扬,和焦急等待的其他人相比,他神色格外淡。
静静注视着眼前连绵不断的雨线。
他明明夹着烟,做着坏学生才会做的事,气质却冷淡恣意。
温逾雨缓了缓急促的呼吸,挤过人群来到离他几步远的身侧,喊他,“同学。”
声音因为紧张而发涩,不好听,她耳朵红得厉害,觉得羞耻难堪,可又不敢清嗓子。
谈屿辞静了两秒,单手掐了烟,看过来。
短兵相接的瞬间,温逾雨下意识移开视线,盯着眼前踩上脚印的地面。
她脑中有很多想法。想知道,他还记不记他昨天借给自己一把伞,也想知道,他记不记得自己是他的同班同学,更想知道,他如何看待她的作文。
但她的勇气只够站到他身侧,却不够让她直白地观摩他的表情。
“有事么?”
是他在问。
温逾雨心跳一起一伏,张开嘴,想告诉他,她的谢意。
但是她一贯嗓子细,声音在越发吵闹的一楼,根本让人听不清。
她不愿意让他多等,想走近两步,靠近他点。
他却没让,让她站在原地。
结果是他向她走来,“你说。”
声音很低。
她的表情可能太过于呆愣,他难得地给她解释了一句,“那里有烟味。”
果然,她从他身上嗅到了极淡的烟草味。
如果她朝他那儿走过去,会吸到更多烟。
他是不是在为她着想……
因为这个大逆不道的想法,温逾雨耳廓无意识红,呼吸都忘。
但马上回过神,忙把一直攥得紧紧的伞拿到身前来,“那天,谢谢你借伞给我……”
他的目光落在伞上,脑中漾出雨中那道躲雨的纤细身影,小姑娘杏眸不声不响地盯着地面的水花,许是发现他有伞,时而会偷看他两眼,再静悄悄地收回视线。
再仔细一看,眼前的小姑娘同样也有一双水润杏眸,像云情雨意的江南烟雨。
温逾雨的勇气只允许她和他说一句话,说完了就没了,她低着头,往下的视野中,一只手出现在她的视野里,那手极为好看,冷白皮,腕骨削瘦分明,甚至连月牙儿的形状都是好看的。
越过他们之间的距离,握上了那把长柄雨伞。
因为交接,他的手难免和她的指尖有接触。
只一瞬,温逾雨却忘了呼吸。
良久,才听到他说,“没事。”
声音低又淡,融在雨里。
那日的下午5:40。
发生了两件事。
他的朋友走出来,拍他的肩膀,又瞥到还在怔忪中的她,促狭地朝谈屿辞笑。
他抬了眼睑,看了他朋友一眼,朋友便悻悻地收了表情。
黑色大伞打开,撑出饱满的弧度,他们一起走进了雨幕中,清透的水珠顺着骨架滚落。
身影融化在雨幕中,成为朦胧的一片。
与此同时,校园广播站照例播放起音乐。
歌声在雨声里起了浓重的混响,静静地流淌在这片空间。
是周杰伦的歌。
她一贯听不懂他唱了什么,但那刻她却奇怪地听懂了。
字字句句。
“最美的不是下雨天,是曾与你躲过雨的屋檐。”
“你说把爱渐渐放下会走更远,或许命运的签只让我们遇见。”
后来,她知道了这首歌的歌名。
叫《不能说的秘密》。
就像,那个有带伞的下雨天,她依旧,接过他的伞。
温逾雨走出教学楼时,那歌正好唱到了尾声,是一点乐器的独奏,再无人声,在雨幕声里若隐若现。
像她的心情一样。
怅然若失又带着点不为人知的欣喜。
走到校门口,广播站的独奏被鸣笛声吞噬。
校门口接送孩子的轿车依旧林林总总、大大小小地堵在路上,形成一条车龙。
肉眼完全看不到,赵逢青的身影。
温逾雨便顾不上想别的,举着伞,穿梭在车辆间隙,一辆车一辆车找赵逢青。
原本还干燥的鞋袜被四溅的雨水打湿,冰凉又黏腻。
每次赵逢青接她,她都害怕找不到她。
好不容易在车辆的间隙看到赵逢青的身影,温逾雨喘了口气,没来得及说话,赵逢青也看到了她,拉开雨衣帽,劈头盖脸地就是一通指责,“这么晚才出来,你干嘛去了?害我等这么久。”
温逾雨指尖蜷了蜷,解释,“没去哪儿……我在找你。”
“找我?我这么大个人就在这里,你怎么找这么长时间,眼睛长到哪儿去了?难怪学习那么差,干什么什么都不行,白养你这么久……”赵逢青一边斥责,一边把雨衣递给她。
本就湿透的鞋袜在这一瞬间,好像进了更多的水。
沉重得要命。温逾雨沉默地接过雨衣,穿好,坐上赵逢青的电动车后座,电动车缓缓启动。
雨幕太大,她低着头躲在雨衣下,视线中只能看到白色球鞋晕满了黑色的污水痕迹。
雨实在太大,接送孩子的家长又很多,这条路堵得寸步难行,赵逢青不愿意一直干耗在原地,骑上了人行道。
但人行车道也挤满了和她有一样想法的电动车,基本上是从一个地方堵在了另外一个地方。
好不容易前面让了点空隙,赵逢青连忙从狭窄的路障空隙穿过去。
速度过快,几乎就是一瞬间。
她的腿撞向大理石路障,“嘭”地一声骨碰声,温逾雨痛得下意识倒吸了一口凉气。
赵逢青没听到,因为有辆电动车,从别的队伍插队到她跟前,让她不能再动。
雨依旧大,鸣笛声也多,温逾雨耳廓嗡嗡作响,甚至起了阵阵耳鸣。
却诡异地听清楚了赵逢青的抱怨,“我就不应该来接你的,堵成这样,害得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养你有什么用,只会给我添麻烦……”
养你有什么用,只会给她添麻烦。
只是一句话而已,但重量却压过了身体的痛意。
她其实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用。
也不知道为什么赵逢青要养她。
更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成为赵逢青嘴里的“有用”。
她只知道,心脏缓慢地滞了一下,又慢慢地跳动开,力道其实不大,却撞得她鼻尖控制不住发酸。
她近乎麻木地,在雨水迷眼的酸楚中,尝到一点咸湿的味道,“妈,我当上语文课代表了。”
就像是等价交换。
她给出一个证明自己的砝码。
然后赢得赵逢青的短暂的认可。
果然下一秒,赵逢青的抱怨声停住,颇有些惊喜的声音从前面传来,“真的?我就说你们老师还是有眼光的,当上课代表后,你可不能掉链子,成绩一定得跟上来……”
一如她所想,她总算有短暂的,可供喘息的空间。
温逾雨却不觉得轻松,只觉得有个大石重重地压在胸口。
她不知道别人是如何和母亲相处,也不知道别人的家庭关系是怎样的。
但她却知道,她时常觉得窒息,想逃离。
赌得无边无际的车流总算动了,电动车占据的方寸之地,尽是雨幕声、鸣笛声。
应该是喧嚣的,烦闷的,但是温逾雨却觉得这样的世界很安静。
她可以忽略任何人,甚至可以忽略自己。
就算赵逢青说话,她也可以不用做出回应。
因为雨声过大,她可以合理地当做没有听见。
电动车慢慢停住,温逾雨伸着颈脖,从雨衣帽的缝隙中,视线放在外面。
近在咫尺的、千丝万缕的雨幕,以及雨幕里,因陡然变红的交通信号灯而暂停下来如织的车流。
九十秒的红灯,搁在车流上空,像一抹缓慢流淌的红云。
视线往右拉,蓦地在车流里看见一辆,格外眼熟的车。
与那天雨里,接走谈屿辞的商务车有着同样的车标。
两个M上下结构叠加在一起,一个瘦长,一个宽胖,整辆车车型低调却透着难以言喻的流畅和奢华。
在雨中,反射的油漆光圈都格外晕人。
交通信号灯刚好转绿,赵逢青启动了车。
电动车和轿车齐驱并行。
如果是动态的时间,那其实是短短的一刹那,但是温逾雨却觉得那瞬间,漫长得快有一个世纪。
右边身子收紧,脑袋垂得极下、连呼吸都不敢。
他坐在车里,偶尔会看看窗外雨幕。
是不是也会看到她。
这只是一个可能性而已。
但就是这么一个可能性。
却让她心惊胆战。
即使她穿着雨衣,但雨水依旧打湿她的额发,湿哒哒地粘在脸上。雨水划过眼眶,她想睁开眼,却控制不住地眯起眼睛。
整个人狼狈落魄,和好看没什么关系。
在教学楼下还伞给他的自己,起码还是体面的,可现在的她,连体面都做不到。
她确实一直想让他看见她、记住她,知道她的名字。
但这个瞬间,她却意外地希望他看不见她。
矛盾至极,她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
不过还好,轿车车速总归是比电动车快的。
就那么几个瞬间,轿车车身渐渐超过电动车,它不似别的车一样,猛地加速,而是慢慢抬速,没有溅起一点水花。
渐行渐远。
从一个庞然大物变成混在雨幕中的一团黑影。
僵硬的身子才慢慢放松了,刚刚的一切像一场浮光掠影,唯有颈脖处还酸痛的痕迹提醒她。
那一切都是真实的。
车成为视线里的虚幻点,被雨幕彻底吞噬。
温逾雨收回目光,抿紧唇。
莫名觉得空茫沮丧。
像有一堵无形的高墙,它本来就横亘着,但是她一直没看到,甚至因为自己看到了墙那边的风景,而沾沾自喜。
可此刻,她却结结实实地撞到墙上。
回到家里,老小区防水不好,窗外风雨大,屋内也湿漉漉的,墙壁因为长时间的梅雨落了一层斑驳的霉点,不算好看,光线也晦暗。
赵逢青去收挂在阳台的衣服,温逾雨坐上书桌,写摞成一叠的作业。
她对语文最拿手,最先写的也是语文,写到课外诗句的赏析。
是谢灵运的《登江中孤屿》。
需要赏析第三句“乱流趋孤屿,孤屿媚中川”,表达了诗人什么样的感情。
这明明是一个问题,但温逾雨的笔尖长长地顿在“屿”上。
又无意识地跟着描了一遍,停笔,才反应过来,头发一刺,连忙想擦掉。
可黑笔笔迹哪里是能擦掉的,橡皮越擦,相反越糊成了一小块。
那一小块污渍,在整张作业上其实不算显眼。
但温逾雨做贼心虚,生怕有人通过这小小一块污渍推断出她的所作所为。
干脆咬牙把整首诗,都描了一遍,再用橡皮擦。
那首诗便从一小块污渍,倒变成了一大块。
虽然不好看,但好歹把“屿”字悄无声息地隐藏在里面,任谁都看不出来。
温逾雨慢慢地松了口气,看着不成样子的作业本,心情复杂。
在与他有关的事情上,她好像总是格外拙劣又心虚,从来不是一个堂堂正正站在他面前,能和他一来一回进行对话的形象。
不管是还他伞,还是其他。
她都来得格外局促,和他说一句话都不敢。
温逾雨垂下眼睑,把丧气压下去,继续往下写。
她依旧不知道要怎么大大方方地站在他面前。
但是她不敢不去学习,而去对这件事苦思冥想。
因为如果连唯一算是顺手的学习都不能把握,她更不知道依仗什么了。
写到了她最不擅长的数学。
和英语这种可以用每天背单词,比别人多的时间,来堆分数的,用功形学科不一样。
数学可能更是天赋的游戏。
她尽管一直学得认真,课上做满了笔记,但是成绩依旧不理想。
堪堪卡在及格线那儿。
每天的作业需要花费很多时间,思绪时常会断住。
现在也是。
写到倒数第二道选择题,温逾雨笔尖顿住,绞尽脑汁地思索一会儿,依旧没有头绪,手无意识在草稿纸上来回画。
等她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单薄一张草稿纸上已经遍布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两个M。
都是那辆车的车标。
她看着草稿纸,呼吸收紧。
寻寻常常的,两个交叠在一起的M。
许是因为和他有关,在此刻都变得格外不一样。
让她只看着,就觉得心惊胆颤。
好像一瞬间,她的所思所想,就能跃然纸上。
温逾雨心跳得厉害,指尖都在抖,想把草稿纸藏起来,房门突然被推开,赵逢青抱着收进来的衣服,“逾雨,你们老师和我说,月考……”
赵逢青话音未完,因为她看到温逾雨陡然紧张心虚起来的动作。
小姑娘慌慌张张把草稿纸藏进作业里,又拿身体挡住书桌。
一副纸上的东西见不得人的模样。
之前温逾雨也是这样,自己在卧室里,偷偷画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还说要当什么美术生。
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那个天赋。
赵逢青把衣服往床上一丢,衣架磕碰出清脆一声,声音发沉,“拿出来,别让我说第二遍。”
温逾雨掌心一片湿濡,在赵逢青目光逼视下,口干舌燥,却不得不把被她揉乱的草稿纸拿出来,摊在书桌上。
千百次的经验教训告诉她,反抗无用。
赵逢青低头看。
就见草稿纸上,写满了大大小小的M。
不是她想的,上不得台面的画。
“你写这么多M干嘛?”赵逢青抬头问,声音因为纸上不是她想的东西,而放松了,不再紧绷。所以,除了自己以外,任何人看这张纸,应该都只会觉得这只是张写满M的草稿纸。
其他的一切,永不见天日。
说不清是后知后觉的庆幸,还是暗叹自己自作多情的愁闷,温逾雨眼睑颤了颤,声音温吞,“没干嘛,就练一下字。”
既然不是,赵逢青脸上也多了些笑意,“练字可以啊,藏什么。还以为你画一些乱七八糟的,美术那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我们要做就得做文化生。”
“况且,你爸和我没一个有艺术天赋的,怎么可能能生出有艺术天赋的孩子,有些事还是别白日做梦得好。”
她是刻意说给自己听的。
温逾雨知道,但她只无波无澜地听,像说的不是她一样,甚至还能调动表情,轻轻地笑一下。
以示赞同。
好多次,她其实都庆幸。
她是个擅于说谎的人。
喜欢的能说成不喜欢。
不喜欢的能面不改色地咽下去。
等赵逢青说够了,温逾雨才旧话重提,轻声问,“妈,月考怎么了?”
赵逢青永远是关注她的成绩的,“这个星期三月考,这是你分班之后的第一次月考,你可得好好考。”
附中的月考虽然是每月一次,但每次的规模都很大。
这次更是出奇得大,和潮市第一中学、十四中两个学校一起联考,三校排名。
附中作为省重点,生源都是择优再择优,自然不惧联考,但不可避免地,班级内的谈话会更加浮躁些。
班上很多人是分班进6班的,也害怕考得成绩不好,让6班原来的人看轻。
说话间,也会刻意打听彼此的学习进度。
但这一切和温逾雨关系不大。
一是因为她虽然分到了6班,但是她实在安静,和6班同学交流少。
二是就像她喜欢英语,是因为英语是需要时间来堆积的,踏实形科目一样。
她知道自己从来不算聪明,也知道自己从来没有多少天赋,只有努力和一步一个脚印。
至于结果怎么样,她控制不住,自然也不需要去关注别人的学习情况。
可说是这么说,但温逾雨却依旧保持着,偷听别人说话的坏习惯。
只是和之前的什么都听,浮光掠影般的泛泛相比,她现在多了筛选。
甚至对那三个字格外敏感。
一旦与他有关,她都会控制不住地停下笔尖。
这样几次后,可能因为实在无人在意她,温逾雨胆子变大了一点。
不再局限于偷听,在无人所知的瞬间,她会悄悄扭头,看向窗边那道身影,再急急忙忙收回。
尽管每一次都心如擂鼓,但她却像和自己做的一场游戏,乐此不疲。
而游戏的收获就是,独属于她的藏宝图一点一点被填充起来。
从一个单薄的模糊的形象,变得稍微立体了点。
虽然依旧不算什么,但是温逾雨却因为这么点收获,觉得满足。
课上,他从来不算认真,但老师每次点到他,她跟着所有人看过去,却只能看到他游刃有余的身影。
课下,他总在睡觉,他睡觉时,会把脑袋埋得很深,看不清眉眼,只能看到后背拉起一道很明显的骨凸。
次数看多了,温逾雨的笔尖都能不自觉拉出道正在睡觉的嶙峋线条,还没继续往下落笔。
“去小卖部吗?”慕纤纤问。
温逾雨笔尖一顿,思绪回笼,把课本阖上,才侧过脸看向慕纤纤。
慕纤纤其实问过她不少次,但她不爱吃零食,自然也不爱去小卖部。
但再拒绝,好像也不太好。
温逾雨正犹豫,眼眸却忽地像装了自动探索仪一样。准确无误地,在眼前的世界里搜寻到一个浓墨重彩的身影,再把他和周围的人剥离开来。
男生,个儿很高,穿了件黑卫衣,袖口稍微往上挽起,露出削瘦但线条分明的手臂,正垂着脑袋从她座位走过。
步伐流转之间,带起一点空气,轻轻拂过她的额发。
很痒。
时间仿佛顿住。
明明只是他走过她的身边而已,温逾雨指尖却无意识收紧,呼吸停滞。
直到听到慕纤纤再问,温逾雨才堪堪回神。
“去不去嘛?”
余光中还有他的身影,变成一个单薄的切片,温逾雨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也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目的地,但已经出口,“去的。”
慕纤纤没想到她会答应,眼睛瞪大了一瞬,马上反应过来,“等我拿钱,马上马上……”
再等他就走了。
温逾雨难得急切,动了动嘴,想催促。但是出口前一瞬,又害怕露了什么端倪,只好收紧手腕,强迫让自己不去想。
“好了,走吧。”慕纤纤道。
时间不早了,小卖部又在一楼,她们匆匆出了教室,温逾雨下意识望了一圈,却已经看不到他的身影。
说不出来是什么心情。
说是失望,但是又谈不上。
只觉得藏宝图缺失了那一小块。
并且,可能永远都是缺的。
“周三不是月考吗?”慕纤纤边下楼,边叹气,“又得全校大扫除,每次月考前都得整这一出,累死人……”
温逾雨收回心情,轻声安慰,“没事,大家一起打扫,挺快的。”
“但愿吧……”
几句话的时间,她们到了小卖部。
慕纤纤早有目标,径直往内侧走,温逾雨停在最前面。
她本就不是诚心要买东西,平日里也没有吃零食的习惯,自然有些犹豫。
但视线之中,慕纤纤已经拿了不少东西。
不愿意让人等,温逾雨走在饮品区,刚准备随手拿瓶饮料,却看到桃子味的脉动。
孤零零的一瓶,放在转角货架最上层的最边角。
她只看过谈屿辞喝过,却不知道这是什么味道。
按理来说,应该没什么执念的。
但莫名其妙地,在此刻,她却很想尝尝。
踮起脚尖,指尖往上,探身去拿那瓶脉动。
还没触摸到瓶身,手背先与转角来的一道冰凉的指腹相碰。
太过于突然,温逾雨下意识扭头,在咫尺之间,触不及防撞上一道眼眸。
眼眸狭长,眼睫长且直,散漫地耷拉着眼皮。
整个人看着冷淡且漫不经心。
她想的那个人,突然出现在面前。
仿佛被闪电击中,温逾雨看着他,愣了足足好几秒,才猛地反应过来,急忙收回手腕。
被他碰到的手背那小块地方都在发烫。
桃子味脉动只有一瓶,此时此景,不管是谦让,还是让他遗忘她刚刚的直视,她都应该说点什么,做点什么。
但在这个短兵相接的,温逾雨丝毫没料到的瞬间,她大脑一片空白,只知道慌乱出声,“给你吧。”
话出了口,才觉得不对。
毕竟这饮料本就不是她的,怎么能谈上给。
还不如不说话,说不出的懊恼在心间弥漫。
但还好,他看了她一眼,无波无澜地收回视线。
估计是不在意。
她停在原地,不应该去看他的,可她却控制不住地用余光注视过去。
时间被主观得切割成慢动作。
她看见,他的手腕从身侧拿出,那是一只很吸晴的手,腕骨分明,却不显羸弱,虎口那儿有一颗黑痣。
点缀在单薄的皮肤上,莫名蛊人。
手腕慢慢往前伸,碰到饮料瓶身。
他的手大,把标签纸覆盖了不少,缓缓握住饮料,拿下来。
在他转身之前,温逾雨把不知不觉越界,凝在他身上的视线收回,定在让人眼花缭乱的饮料上。
做出她其实没在看他,是在选饮料的样子。
只是不知道她是做贼心虚,还是本就心如擂鼓,她总觉得自己浑身都是破绽。
不管是僵硬似木偶的动作,还是她没看却能感觉到通红的脸庞,都昭然若示,她刚刚的所作所为。
温逾雨耳热难捱,后悔于自己刚刚着了魔似的,竟然明晃晃地看他。
情绪正起伏,一只握着瓶桃子味脉动的大手,陡然出现在她垂下的眼帘里。
太过于突然且没前情提要,温逾雨没反应过来,下意识抬头。
视线交接的一瞬。
她呼吸屏住。
与此同时,一句“不要么?”
撞入她的耳廓。
声音沉磁,不紧不慢的,带着音色特有的蛊。
她一刹那间清醒过来,抓过那瓶脉动,顾不上礼节,“要、要的。”
他敛了眉目,没再看她了,随手拿起一瓶矿泉水,往外走。
他的身影在她眼前渐渐褪去,如黄粱一梦。
但是她手上的脉动却告诉她,这一切真实地发生了。
慕纤纤抱着零食走出来,刚好看到谈屿辞的背影,连忙上前,“逾雨,那是不是谈屿辞?你们刚刚是不是说话了?”
不知道为什么,许是她潜意识里觉得这一切像梦一样,也或许上帝给了她一颗糖果,太珍贵,且下一颗还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让她起了独占的心思。
明明思绪还未定,她却听见自己说,“是他,但没有说话。”
那瓶桃子味脉动跟着她回了教室,被她放在了桌角。
但没几分钟,她又觉得不对。
怕他看黑板的间隙,无意中看到这瓶饮料,认出是她。又想起她刚刚异样的表现,知道她的心思。
理智知道,饮料模样都差不多,他也不一定会看到,更不会知道她的所思所想。
但就是让她辗转反侧好一会儿。
最后那瓶脉动,被她悄无声息地收进书包里,温逾雨才松了口气,开始听班主任说了什么。
“马上月考,你们千万打起精神,”班主任道,“现在已经高二了,你们不要以为高考还很久,实际上没多少天。这次的月考就是一次很好的认清自己水平的机会。现在,把座位表在自己的座位上贴好,再大扫除。”
这已经是老生常谈了,几声哀嚎后,小组长上前领座位表,再一个一个往下发。
温逾雨接过小组长递过来的座位表,只一眼,心就跳起来。跳得太剧烈,让她不敢再看,匆匆把座位表翻过面。
深呼吸几口气,直到心跳恢复平稳,她才有勇气,再次翻开座位表,果然还是那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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