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姜、巫儿和孟姜女

2025-04-11 02:58
八字精批2025运势命中贵人八字合婚

文姜、巫儿和孟姜女

文姜的婚事

《诗经》里的诗本来都是可以唱的,这是学界公论。但我疑心音乐和歌词很可能不搭:季札观乐,对齐风的感受是“泱泱乎大风”,但《诗经·齐风》里十一首诗,毛诗却认为其中十首都是“刺”,也就是在批判种种不良现象。

所批判的这些问题里,最引人瞩目的,自然是齐襄公和他妹妹文姜之间那点事。

春秋时代的女性称谓比较混乱。两个字的居多,一般说来,第二字是她娘家的姓,文姜是齐僖公的女儿,齐襄公的妹妹,自然姓姜。第一个字为什么会是“文”,则有些奇怪,或许这是她自己的谥号,——但当然不可能是“经天纬地曰文”,最多是说她比较文艺吧。

自然,要想够文艺,婚姻一定要出问题

文姜出嫁这事,可说一波三折。齐僖公本来看中的是郑国的太子忽。结果太子忽回了一句:“人各有耦,齐大,非吾耦也。”——每个人都有自己合适的对象,你们齐国太伟大了,我高攀不上。

话虽然说得客气,总之是给拒绝了。——后来鲁国人特别佩服太子忽的先见之明,知道这婆娘不能要,而自己却不幸当了接盘侠,文姜嫁给了鲁桓公。

在鲁国人看来,这桩婚事从一开始就很“非礼”,不正常。

因为文姜出嫁的时候,身为老爹的齐僖公,居然送行了。

周礼当中,有一种明显要淡化女人和娘家的关系的倾向。所以女孩出嫁时,父母不离开正房,姑姊妹不送出大门。

像文姜这种身份的女孩出嫁到鲁国,应该由一位下卿送行,坐自家的马车。坐自家马车的意思是,夫家要是对我们家姑娘不满意,我们还可以坐车回去,就不劳您送了。三个月后,新郎家会把车留下,把拉车的马送回去,表示新娘已经正式成了我们家的人,不会让她回去了。这礼制上叫做“反马”——今天要举办传统风格的婚礼,那结婚就该是女方买车,然后新郎把发动机拆下来给丈母娘送去。

又如老丈人去世,女婿要穿的丧服,不过是“缌麻”而已,是五种丧服中最轻的一种。相应的,女婿死了,老丈人也如是一样。

这类规矩,当然是要“定亲疏别内外”,强调同姓宗亲关系才是最重要的关系。于是,早晚要嫁人的女儿也就是在家族里被当作外人了。

文姜和鲁桓公做了十五年夫妻,齐僖公早已去世,齐国国君变成了文姜的哥哥襄公。文姜要回齐国,鲁桓公于是同行。

丈夫跟着媳妇儿回娘家,在鲁国人看来可真是天塌下来的劣迹。《左传》说:“男有家,女有室,无相渎也,谓之有礼。易此,必败。”后世何休更阐释说,这种行为简直是“双行匹至,似于禽兽”。

但鲁桓公还是去了,于是就真的出大事了。

《春秋》说得最简单:

夏四月丙子,公薨于齐。

这是因为《春秋》要“为尊者讳”,而且太恶心的事情,圣人所不忍言。

《左传》说得很克制:

齐侯通焉。公谪之,以告。夏四月丙子,享公。使公子彭生乘公,公薨于车。

襄公和文姜私通,鲁桓公对文姜进行了批评教育,文姜把这事告诉了齐襄公。夏四月丙子这一天,齐襄公请鲁桓公吃饭,然后让公子彭生扶鲁桓公上车,鲁桓公就死在车上。

《公羊传》则说得好像当时他在现场一样:

夫人谮公於于侯:“公曰:‘同非吾子,齐侯之子也。’”齐侯怒,与之饮酒。于其出焉,使公子彭生送之;于其乘焉,搚幹而杀之。

文姜去跟齐襄公哭诉:“我老公说,我儿子不是他儿子,是你儿子。”齐襄公很愤怒(听说自己的私生子将来会成为外国国君,为什么不是高兴?不明白),于是喊鲁桓公过来喝酒,这是有意识想把他灌醉了好下手。于是让公子彭生送鲁桓公出门,扶鲁桓公上车的时候,一抱一使劲,桓公肋骨全断而毙命。——齐国大力士多,这个元素在剧情里要充分使用。

《公羊传》解释春秋,方法和《左传》不同,是一种问答体,很像老师上课答疑的模式。具体说,《公羊传》讲微言大义,基本算是思想政治课。思政课不宜大段讲故事,但不想学生睡倒一片的话,则讲小案例的时候作料要加足。所以这么一本最关注重大政治议题的书,却时时有段子狗的气质,倒也不奇怪。

这之后鲁国很可怜,不敢找齐国为国君报仇,只要求齐襄公把彭生处死了了事。幸亏后来齐襄公也死于***,鲁国人才稍稍感觉到一点安慰。

据说这事齐国人自己也觉得挺丢人,于是写诗讽刺。那时候还不流行骂女人是狐狸精,诗人倒觉得齐襄公像是一只发情的公狐狸:

南山高高的,       南山崔崔,(崔崔,崔巍高耸的样子)

雄狐骚骚的,       雄狐绥绥。(绥绥,求偶的样子)

鲁国大路坦荡荡,     鲁道有荡,

齐国姑娘要嫁郎。     齐子由归。

嫁人就是人家的人,    既曰归止,(归,女子出嫁。止,语助,无意义)

老想娘家闹哪样?     曷又怀止?

这本来也就是个乱伦谋杀的R级故事,阐明了武大郎捉奸,很难有好结果的道理。但是,后来班固是一句话,导致故事整个儿变了味儿,竟似乎成了齐国一项重要传统的起源。

不嫁人的大女儿

汉成帝的时候,汉朝的中央政府对天下各地的风俗文化作了一次调查研究。后来班固在这个调查的基础作了一篇文章,附在《汉书·地理志》的最后,其中说到:

桓公兄襄公淫乱,姑姊妹不嫁,于是令国中民家长女不得嫁,名曰“巫儿”,为家主祠,嫁者不利其家,民至今以为俗。

齐襄公跟亲妹妹感情好,于是不许姑姊妹嫁人。他是很有“王如好色,与百姓同之”的观念的,就下令说,齐国人民都不要让大女儿出嫁。这个不出嫁的大女儿叫“巫儿”,主持家中的祭祀,一旦出嫁就对家里不利。直到班固的时代,也就是东汉前期,民间还是这么个风俗。

但也有学者指出,《汉书》里“桓公兄襄公”这五个字来的蹊跷。齐襄公就齐襄公,似乎没有必要特别说明他是齐桓公的哥哥。而且《左传》、《史记》里只说襄公淫乱,但妹妹文姜毕竟还是嫁人了的,不然就不会有前面这个故事了,所以这道令不像是齐襄公下的。倒是大名鼎鼎的五霸之首齐桓公嫌疑很大,——因为《管子·小匡》、《荀子·仲尼》里都说,齐桓公也很淫乱,而且明确提到“姑姊有不嫁者”。

不局限在文献里打转,比较关注社会学、民俗学的学者则普遍认为,这个长女不嫁的风俗,显然不是谁一道命令就能广泛普及长期流传的,而且起源肯定比齐襄公、齐桓公时代早多了。不过民间的心理,是喜欢给自己的习俗找一位说得响嘴的创始人。——很可能,开始是齐国人自己找起源,并不觉得长女不嫁有什么不好,就认了个比较正面的创始人齐桓公;而班固做文章的时候,他觉得这是恶俗,而又认为齐桓公人还是不错的,就要为齐桓公撇清,齐襄公于是就躺枪了。

这些学者之所以认为风俗起源极早,其实也没什么太过硬的证据,不过他们心里多有个响当当的概念:“母系社会”。大女儿可以“为家主祠”,地位如此之高,自然是母系社会的遗存。又说,“只有宗教信仰的力量才能使‘长女不嫁’有如此强大的规范性和生命力。”[1]

人类历史上是不是真普遍存在过一个母系社会,其实是很可怀疑的。说这必须是“只有宗教信仰的力量”,则很容易找到许多反例。如在二十世纪初的上海农村,就也很流行父母不让女儿出嫁。

至于原因,当然是江南纺织业发达,一个能干的“顶价姑娘”(指能把自己织的布卖到最高价的姑娘),收入远远超过普通男性劳动力。父母舍不得把这样的女儿嫁出去。[2]

说起来,当时的齐国,和明清直到近代的江南,还真是有不少相似之处的。齐国“其俗弥侈,织作冰纨绮绣纯丽之物,号为冠带衣履天下”,毫无疑问,这些精美高档的纺织品,基本都是女性的劳动成果。

女人打造了齐国的支柱产业,所以齐国政府也对女性劳动力非常关注,做社会调查的时候有一栏是:

处女操工事者几何人?(《管子·问篇》)

特别标明是“处女”,当然是因为结婚了就要干家务带孩子,对女性在职场上的发展,是个很大限制。

这种情况下,倾向于不嫁人,也就很自然了。

当然,不嫁人,也并不就意味孤独终老,和“长女不嫁”的风俗相伴随的,就是招上门女婿,也就是“赘婿”(刚提到的近代上海农村,往往也采用这个方案)。赘婿也者,古人的解释是:“女之夫也,比于子,如人疣赘,是余剩之物也。”就是虽然是老公,但可以像训儿子一样的教训,而且既然是余剩之物,那自然是哪天不顺眼了,就可以扔掉的。

赘婿一般是很被歧视的,后来秦始皇抓人服苦役,罪犯不够用了,接下来就抓赘婿。但经济实力说话,齐地男人入赘的风气仍然很盛,比如著名的辩士淳于髡就是赘婿。这些赘婿也替自己找了一个古代的优秀代表,就是齐国的开国之君太公望,说他是“老妇之出夫”——这当然是编的,但有这么一位伟大的祖师爷,很符合赘婿们的心理期待,所以这说法流传很广,一直到《封神榜》里,还大讲姜子牙怎么受老婆气的故事。

齐国姑娘能挣会花,不嫁人而找赘婿,是留个自己更大的自由和财产支配权。所以这个“长女不嫁”,有可能是齐国纺织业发达之后的新生事物,或者虽确实是古老民俗,却早已旧瓶装了新酒。

齐国好声音

鲁庄公二十三年,《春秋》记录:“夏,公如齐观社。”

社是土地神,这句的意思是:这年夏天,鲁庄公到齐国去观看祭祀土地神的集会。

于是曹刿(就是中学语文课学过的论战的那个曹刿)劝阻,列举君主需要出行的五种情况,最后总结说:

非是,君不举(举,出行)矣。君举,必书。书而不法,后嗣何观?

这五种情况之外,国君是不出行的。国君要出行,史官就要记录。你这么不靠谱的行为被记录下来,让子孙后代怎么看你啊?

看个民间的娱乐活动而已,曹刿何至于这么多废话?而且这话里又是“举”又是“不举”的,今天的读者很恐怕容易想歪。

不过歪打也可能虽不中亦不远矣。

齐国祭社,基本活动是“男女之所属而观也”,也就是青年男女的狂欢派对。《榖粱传》说,派对上有一个“尸女”,——可能是假扮土地神接受大家祭祀的女子,而实际上相当于聚会的女主持——庄公就是为了这个尸女去的。

而齐国的女孩子,又以对心仪的男性主动热情出名,如《齐风》中有一首《东方之日》:

太阳升起在东方,       东方之日兮,

有位漂亮好姑娘,       彼姝者子,

来到我家进我房。       在我室兮。

来到我家进我房,       在我室兮,

踩我膝头诉衷肠。[3]       履我即兮。(即,假借为膝盖的膝)

除了上面这种译法,“履我即兮”还有另一种解释:履是踩着脚印,也就是跟踪;即是就,意思是接近。也就是这姑娘和诗人本不认得,但是看中了诗人,于是跟踪到家来求交往。

曹刿显然是担心国君在这类攻势面前把持不住,直接就辙乱旗靡了,所以劝他老实在家待着。但鲁庄公打得败齐桓公的大军,抗拒不了齐国姑娘的诱惑,到底没听曹刿的,还是到齐国去了。

鲁庄公在齐国怎么观的社,儒家经典自然都认为“非礼”,也就没提。不过另有一些后来的材料,可以帮助我们了解齐国男女聚会时的气氛。

齐威王问淳于髡,你酒量有多大。淳于髡说,没准,要是在大王您面前,这么严肃紧张的场合,一斗也就醉了。要是正式的家族会餐,好多尊长在场,那两斗也就醉了。但是要是“州闾之会”,也就是比较随意的社区聚会:

男女杂坐,行酒稽留,六博投壶,相引为曹,握手无罚,目眙不禁,前有堕珥,后有遗簪。

喝酒赌博,可以拉女人的手,可以用放肆的眼神看不该看的地方,调笑过程里女人的首饰掉得身边都是。这时候喝八斗也就是二三分酒意而已。至于:

日暮酒阑,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舄,xì,履舄都是鞋子)交错,杯盘狼藉,堂上烛灭,主人留髡而送客。罗襦襟解,微闻芗泽。

尤其这最后八字,实在是香艳至极。这就状态全开,能喝一石了。

齐国姑娘如此有魅力,很自然的,“齐姜”,“孟姜”就成了当时美女的代名词了,“美孟姜矣”,“彼美孟姜”,是《诗经》里常见的话。孟是排行,姜是齐国的国姓,孟姜也就是姜家大姑娘。当然,对又漂亮又开放的女孩儿,猥琐男在意淫的同时,又往往有恐惧心理。《陈风•衡门》里有所谓“岂其娶妻,必齐之姜”,谁说娶老婆,一定要娶齐国姓姜的女孩啊?真的不想娶,何消来这么一句?这是既想娶,又娶不着,又害怕娶到了降服不住,于是宽慰说何必要娶的复杂心态的反映。

至于著名的“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那是民间长期流传,反复加工的结果。《左传》里提到齐国有一个叫杞梁的人,妻子很落落大方上得台面,但没提杞梁妻的名字。大约直到宋代,才把孟姜女这个美女的通名,安在了杞梁妻的身上。

这时早已时过境迁,中国人都习惯喊人时先姓后名,和先秦时已经大不相同。而老百姓当然是按照自己的习惯来理解古人的,于是杞梁变成了姓万名喜良,孟姜女也不再是姜家大姑娘,而是姓孟名姜女了。——这类例子当然是很多的,比如帮秦始皇到海外找童男童女的徐巿变成了徐福,三国里一个叫眭元进的人,在评书里就成了赛猿精。

让秦始皇的长城倒掉,当然是后来反秦心理的体现。但不用其它手段而用“哭”,则确乎和齐国人善于歌哭的本事有关。很早就有“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变国俗”的说法,又有说法是,齐国歌唱家能够“抚节悲歌,声振林木,响遏行云”。杞梁妻把城墙(但不是长城)哭倒的故事,至晚西汉就有了。[4]或者,齐国姑娘的爆破音确实特别厉害吧。

————————————————————————

[1] 安作璋主编 《山东通史·先秦卷》(增订版),人民出版社,2009,p303。

[2] 参看马俊亚《被牺牲的“局部”: 淮北社会生态变迁研究(1680-1949)》,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p260~265。

[3] 用程俊英译文。

[4] 具体可以看顾颉刚先生的一篇名文,《孟姜女故事的转变》。

更新于:23天前

声明 本站内容部分来源于网络,仅供参考学习交流并不代表本站观念,如无意中侵犯您的权益( 包括/图片/视频/个人隐私等信息 )请来信告知,本站收到信息会尽快处理并回访,联系邮箱:laodilailiao#foxmail.com


微信分享

微信分享二维码

扫描二维码分享到微信或朋友圈

链接已复制